老汉
老汉得了食道癌,他不知道,我们都知道,人们不会让家里老人有得知自己患癌症的权利似乎已经成了共识,而这个人得过癌症的唯一证明是在茶余饭后和友人相逢时,在嘴边说起的一句,他是得了癌症走的。
老汉得癌症的证明是从爸爸嘴里开出来的,在答谢检查医生的饭席上,他遮掩着,似乎很不情愿的向在座的朋友说出,也只是说一次,却将重点转向了老汉得的另一种病,言语之间这病竟比癌症更值得关注,原因是这病是能治得。
老汉之后就回村了,去那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继续生活,像往常一样。爸爸像没发生过什么似的继续着工作,这事闭口不谈。妈妈不时一句埋怨需要花钱,也不多提。我只是呆呆的,不知该作出什么反应 。故事里的生离死别,故事里的曲折辗转,故事里的痛彻心扉,是故事,而不是平凡的生活。平凡人的世界里,老人的死别没有别,死亡只是例行公事。市井小民的眼中,老人的亡故只是故,成为了生活的背景。而对于无知的孩子来说,老人的走,走的太快,还来不及反应。
老汉依旧在生活的道路上前行,却不知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也许从依旧难以咽下食物的艰难中他会意识到什么,我们却无法知晓。老汉是一头从泥泞中走来的倔驴,在一路漫长艰难的旅程中,度过了风雨交加的夜晚,跨过了蜿蜒曲折的山路,挺过了身上的伤病痛楚,担起了家庭生活的千斤重担。磨难和时间在老汉脸上留下的是消瘦和黝黑,是褶皱丛生和沟壑纵横。
前几天回去看老汉,老汉还是牵着那头老驴,身后跟着的还是那只老狗,老驴后边却多了一头小驴,是不久前产的,瘦小而孱弱,明亮的眼睛里却是生命的气息,一个新生命诞生,一个旧生命却不知还能走多远。我们回来老汉很高兴,他笑着看我,一个平常的、淡淡的笑,我不敢去体味其中的情愫,我只是死死的盯着,像是这是人生的最后一瞬,怕无法将这一幕记在脑海深处。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种真理提醒,合时宜的在脑中出现,在下一秒形成一种恐惧,原来竟从没有认真的看过他。
老汉走路已不如从前,起身时,血管堵塞而失去理智的血液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将老汉撞的左右摇摆,走几步,双腿就不自觉的偏离航道,而他停一停,依旧坚定的走着。老汉仍去地里,仍去放驴,只是慢一些少一些。老汉还是那样的暴脾气,但对我们这些后辈仍然温柔,老汉仍然给我们零花钱,仍然偏心的多给我一些。老汉仍然在为粮食和牲口的价格而分分计较,不肯让步,仍然和人争论,仍然在有时气不过时甩头就走。我想记住老汉所有的我知道的我不知道的习惯,却明白,那些迟早都会被时间消磨殆尽,我只希望在以后想起老汉时,能想起一个笑容。
我们走的那天早上,老汉让我们带些杏子,是院子里唯一存活下来那棵杏树,在今年长得格外好,枝叶茂密,树梢都伸到了两旁房顶上,杏子一簇像葡萄束那样,不似往年稀稀落落。老汉倔强的想爬上房顶,他缓慢地艰难地走上并不高的煤堆,用他那粗大的手掌,紧紧抓住房檐,奋力一扑,爬在了房顶上,他颤抖着站了起来,拿起墙边立着的那根棍子,看准有杏子的树枝,抡起手臂抽打着,一下,又一下,一阵阵树叶摩擦声,一声声抽打的啪响,像是越来越有节奏,老汉的臂膀拿起放下,像年轻时那么有力,像是越来越有力,像是将自己几十年的生命挥舞了出来,是一下下有力的声响,伴随着老汉的一下下心跳,在这院子里层层回响。我们只是默契地在檐下看着。
我常想老汉若是知晓后的生活会如何,却无法让我这个没有经历过黑暗岁月的人想出。也许老汉仍是生活继续,也许死亡对老汉来说,对那些经历过食不果腹时代的人来说,是苦难与煎熬的终结,是看到子孙出息后的欣慰,是对早该结束旅程的归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