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青丝祭流年
三年没有进理发店,头发快齐腰了。
离上班的写字楼最近的一家理发店,藏在老新村里,水渍斑驳的红砖墙下,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路两边挨挨挤挤的,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和金灿灿的小野菊花。
门面很小,看起来很干净,嗯,就是它了。
这是我的一贯风格,从来不愿意在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虽然热心的同事们,纷纷给我出主意,要慎重,要仔细谋划,要到哪个店寻哪个师傅,烫什么发型,染什么颜色……我诧异,不就是几根头发吗?至于吗?就算剪坏了又怎么样?发如韭,割复生嘛。
老板娘四五十岁,圆胖胖的脸儿,笑眯眯的迎上来:“要剪短?到这里行吗?好,有数了,阿姐包你满意。”
唰一下抖开白围裙,咔嚓几下,马尾辫就掉了下来,然后修整发尾。
老板娘手不停,嘴也不停:“妹妹在减肥吗?忌口吗?”
“减肥?没有啊。啥都吃,不忌口。”我很诧异。
“洗头的时候,看见你的锁骨了,好瘦。腰好细,两尺?”
“一尺八。”
“哎呀,天老爷不公平,很多东西我都不敢吃,每天早晨跑步,好辛苦,可我还是那么胖!”
“嗯,因为我工作太忙,消耗大。”
经常被人问起体重和腰围,在尝试给出几种不同答案之后,发现这一款能够立刻堵住可能衍生的减肥、养生之类无聊话题,简单粗暴有效,所以保留成了固定答复。
阿姐大声说:“不对,是你爸妈给你的东西好!”
这是翻译过的普通话,阿姐苏州话原文是:“弗对!是倷瑶娘把倷格母滋好!”
母滋(模子),是音译,在苏州话里,用作代词,可以代替一切东西,含义丰富而微妙。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我爸妈给了我什么东西?”(吾瑶娘把吾啥格母滋)
阿姐的圆脸一下拉长了:“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不晓得?”
我蒙圈了。爸妈给的东西,自己不知道,反而需要别人提醒?
阿姐啪一下把剪刀拍在台子上,把我的椅子往前一推,手指头直挺挺指着镜子说:“看看你的脸!一样都没有!没有擦粉!没有画眉毛!没有抹口红!你为啥不化妆?”
我不知道她的怒火从何而来,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因为嫌麻烦。”
“那么好哉哇!”她把两条胳膊抱起,居高临下俯视着我:“你还说不晓得爸妈给了你什么东西?你自己哇!你不减肥,为啥那么苗条?你不化妆,为啥还是蛮好看?你父母给的东西,你为啥不珍惜?”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个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固守了多年的行为习惯,看似冠冕堂皇无懈可击,没想到被一个陌生人,在短短几分钟内看穿。
不珍惜?有点吧。
心里仿佛被一根细细的针戳了一下,隐隐的疼。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那么,好好爱自己,反过来,也是对父母的一种孝,守身即孝亲。我爱自己吗?我孝顺父母吗?我不知道。
逢年过节的红包按时奉上,油盐酱醋衣服鞋子……,一包包淘宝快递送货上门,在亲戚朋友面前,给他们挣足了面子。
仅此而已。外在的光鲜行为,掩藏不了内在的疏离。他们俩千里迢迢来看我,开门的一瞬间,我倒退一步,让他们进来,而不是迎上去。我甚至不愿意碰他们的包,更不要说碰他们的手。
是的,我从来没有摸过他们的手,没有摸过他们一年比一年白的头发。一次都没有。哪怕是坐在沙发上,我从来都没有紧挨着他们,像别人家正常的父母子女那样,而是刻意保持距离,小心避免身体接触。
为什么会这样?
在乡下养父母家生活了9年,回到城里亲父母家。大街上人好多,过马路被一辆自行车撞倒,手心和膝盖出血,在石子路上挣扎。80年代,民风淳朴,撞倒我的年轻人没有逃跑,过路人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来。被那么多陌生人围观,我感到紧张、羞耻,远超过肉体的疼痛。一句话不说,固执的摇头,拒绝一切帮助,一瘸一拐走回家。
“到底是乡下长大的,废物!为啥不拉住他让他赔?裤子都破了口子了,该死的,自己缝!”
妈妈迎头怒骂,一瓶酒精、一个托盘,咣当,顿到桌子上,妈妈口头指导,我自己动手操作,按照外科医疗步骤,拿镊子、夹棉球、蘸酒精、清洗创口、消毒、敷纱布、包扎。然后,拿起针线缝补丁。
我会给自己量体温,看准5分钟时间,从腋下拿出来,对着光,转动三角形的体温计,寻找银灰色的水银柱刻度,然后甩一甩,放回去。
是的,我发烧了,他们从来没有摸过我的额头,像普通人家的父母那样。因为他们俩都是医生。他们会观察:嗯?这孩子好像又发烧了?去,自己量个体温去。
有好几年,我气管炎频繁发作,经常咳嗽发烧。夜里把自己咳醒,妈妈披着衣服站在床前,端着药水:“讨厌!白天上班那么忙,夜里吵得不让人睡!告诉你不要出门不要吹风,不听话,活该!生那么多孩子真倒霉,累死我了!”
我努力听话,不出门,不吹风,不喝凉水,不跑不跳,慢慢走路。但夜里还是咳嗽,妈妈也总能够找到新的罪状。我捂着嘴,把咳嗽压下去,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白天走路都溜着墙根,驼着背,以为这样就可以缩小一点,就可以不打扰别人。
吃药无效,免不了打针和挂水,每一次都是妈妈亲自动手,并且把臀部肌肉注射和手臂静脉注射的操作要领,详详细细讲给我听。我也亲眼看见她偶尔生病了,侧弯着身子,给自己打针。我非常羞愧,努力学习,希望有一天,可以像她那样给自己打针,减少她的麻烦。
9岁之前,我在乡下,没有爸妈,回家对着养父母,只被允许喊姨和叔。9岁之后,我在城里,除了读书好,一无是处。
在两任父母的合力修理下,我这个始终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终于如他们所愿,长成了一棵笔直笔直的小树,没有一个斜枝分叉,光秃秃的枝干上,没有一朵花,不让任何人操心,不主动请任何人帮忙,不多说一句话,走路尽量放轻声音,自己的事情,几乎全部自己做。直到现在,过了40岁了,我依然是公认的极其能干的人。
《水浒传》第24回,潘金莲有几句愤怒的申诉和告白,说自己“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
每一次看见这句话,都想哭。吃苦耐劳,铁骨铮铮,巾帼不让须眉,响当当的的女汉子,小身板里藏着大能量,我究竟该为自己骄傲还是难过?
大学毕业,领了毕业证,连家都没有回,拿着小行李卷,迫不及待的离开了他们,到了苏州。从此很少回去看望他们,保持适度的交往,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仅此而已。
阿姐打断了我的沉思,她冰凉的手指,轻轻托起我的下巴,像小心翼翼的端着一杯满满的水:“这脸蛋,稍微打扮一下,不知道多讨人喜欢呢!走在大街上,大家都要看你呢!女人一定要打扮,要对自己好一点。听阿姐的话,每天都要漂漂亮亮的,知道吗?”
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喏,你的头发,拿去吧。剪下来的头发,我一般不给顾客的,你的头发真好,养那么长,扔掉可惜了,拿回去,放放好,做个纪念吧。”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寒而栗,不,做不到,我害怕别人的眼光聚焦自己身上,我习惯了蜷缩成小小一团,习惯了被否定被拒绝,习惯了勤俭朴素的传统美德,习惯了苦行僧一般的工作,习惯了枯树槁木没有花朵的生活,习惯了简单粗暴的对待自己,甚至买一件好一点的衣服,都会羞愧,仿佛配不上它。
很少照镜子,早晨匆匆梳一个最简单的马尾,洗头发的时候,总是埋怨头发多太麻烦。先生有时候帮忙接过吹风机,忍不住抓起一把,揉一揉,亲一亲,说:“你头发真好啊,又厚又光滑。”我总是一巴掌拍过去,快点!别磨蹭!吹干就行了!
一切含有爱意的举动,一切柔和亲密的行为,都让我莫名的抗拒。
长久的低自尊状态,长久的自我压抑、自我贬低,仿佛内心始终维持着一种自我审视与质疑的系统,会不断地质问”我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吗”?”我可以为自己争取满足吗“?”我值得被人拥戴认可吗“?
那是一个魔咒,而我,始终没有走出来。
捧着一束长发,发丝痒痒的挠着手心,它来自我的身体,来自父母的馈赠。
捧着一束长发,像捧着另一个被魔咒圈禁的自己。
阿姐送我到门外,阳光正好,春风和畅,隐隐有野菊花的清苦的香。
阿姐叹息着拍拍我的手背,满目慈悲。
我的头发,阿姐让我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