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憨子”别传

2018-08-13  本文已影响0人  涵雅_4e50

二憨子死了!这份惊喜让眉山凹人猝不及防。

那夜有雪,薄薄的,他在鲤鱼塘东边的老柳树下坐了半夜。雪子子的沙沙声和脚镣的叮咚声,伴奏着他清越的唱腔: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清云刚出岫……

第二天早上,二憨子的尸体滂在鲤鱼塘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捞起他时,都窃喜着。

但丧葬之事让他们头疼。二憨子是老六头培耕的小儿子。培耕四十年前就生癌症死了,没几年,“豁嘴巴”老婆又死了。同母异父的哥哥出去打工,几年没回来过,音讯全无。还有个妹妹,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前年,隔壁村的老光棍放水钱,骗了几百万块钱,卷款跑路时,把这个呆婆子带走了。

怎么处理二憨子的丧事,全村人都望向六爷爷。

眉山凹地处苏、皖两省交界处,方圆几里没有人烟,村民大多姓姜。宋朝时,他们的祖先就在这里繁衍生息;千年后,他们依然固执地保持着祖先的语言和风俗,哪怕取名字,也严格合乎祖先留下的字辈,长幼有序。近十几年,年轻人都离开村子,或定居城市,或在外打工,把小孩子留给了村上的老人照看。

这些老人中,六爷爷和三奶辈分最高。三奶年岁最大,又有两个出人头地的好女婿,但中风躺床上好多年,从不管事。村上的大情小事,就由六爷跟三奶的两个女儿——二姑和老姑(最小的姑姑)商量着说了算。说是商量,其实还是两个做侄女的决定了,让六爷爷宣布一下罢了。

这次,也不知道六爷爷有没有打电话跟两个侄女商量,他请来邓步街上的周瞎子,多塞了五十块钱他。周瞎子张开两只手指,用力捏了捏纸币右下角,动弹了一下墨镜后的白翳,说:身亡在外、不得好死的,都不能举行葬礼,更不能进祖坟山。二憨子两个都占了,大凶,越快入土越好。

于是,没有丧礼,没有八音,当天下午,二憨子就被火化了,埋在村子东边的一片杂树丛里,陪着他那呆里呆气的爹爹,和豁嘴巴妈妈。

这一下,几乎所有人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口气压在他们心门口上二十几年了——

二憨子是个疯子。他发起疯病时,要么整天绕着鲤鱼塘转圈,历数着秦桧、陈世美、黄世仁等人的罪行,跑到六爷爷家门口骂“看门小鬼”,追着培仁喊“白脸奸臣”,还会把培读家的锅碗、水缸砸得稀巴烂。要么深更半夜唱起越剧、黄梅戏。或者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到这个时候,眉山凹人都彼此提醒:要“作天色”(变天)咧。于是,没有干完的农活要抓紧,晒在门口的粮食、棉花和被子要早点收回来。

不发疯的二憨子,白天躺在村前鲤鱼塘边的老柳树下,头枕一张倒放在地上的板凳。那些买鹅毛的、卖赤豆棒冰的、换糖的,只能在老柳树下大声吆喝。哪个陌生人想进村,就会被他拎着板凳打。到晚上,他那鬼魂一样的影子,就在屋前屋后飘忽,伴随着的是他双脚上“叮叮当当”的脚链声。

就连孩子们,也因二憨子的死开心着:每天放学后,再也不会被拦在鲤鱼塘边,检查背诵,早上又拦着检查家作。

吐出这口气的眉山凹人,原以为可以好好睡个安稳觉,可是偏偏半夜、半夜地睡不着。没有二憨子的夜太安静,总觉得眼里、耳里和心里,少了点东西,又总觉得是在等待着什么。

难道,是在等待二憨子的脚镣声?

腊月的夜,寒得打冷噤。

恐惧,在“头七”那晚开始蔓延。

“头七”是还魂夜。老人们早早打哭了几个孩子,熄灯上了床。

三奶家的老狗却叫起来,在二憨子的坟头边,呜呜啊啊,一会像吹喇叭,一会像拉二胡,时高时低,哭丧般叫到半夜。

第二天,老狗不见了。雪,又开始飘起来。

便一天天地不对劲起来。

先是断黑时,刘表叔家的鸭掉进屎窖(读如告)里,淹死了。很多年来,这些鸡鸭鹅的,除了被二憨子追得到处扑扑飞,什么时候掉进过屎窖?

又一大早晨的,全村人听到九婶婶惊恐地尖叫:

“死光了死光了我格老子天哎要了我的老命喽……”

全村人气喘吁吁地跑到九婶婶家,只见血在东边小屋淌了一地,鸡窠里,十几只鸡鸭鹅断脖、断脚、断翅膀,鸡肚洞开地躺在那。

“黄先生进家了……”

“死狗子呢!”二娒娒(音如美,意伯母)尖声骂了一句,六爷将眼神狠狠地塞进她嘴里。

是的,黄鼠狼是最怕狗的,只要被狗看见,非要追得它连放几串黄色的屁,狗才会停下来,在地上蹭着鼻子。但是,除了三奶家那条老狗,村上还有狗吗?

农村上,走到哪个村口,都会有十几只恶狗龇着牙齿,竖直了尾巴,吠叫着扑上来。到半夜,一个陌生人,会引起一村——直至远近五六个村子的狗的嚎叫。往往这时,村上的老人会起身绕着村子转一圈。

眉山凹的狗从来不凶,它们只会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和眉善目地跟在二憨子后面撒娇打滚,巴不得二憨子扔给它们一些狗食;或者张开后腿,让二憨子捉着档里的跳蚤,挠着痒痒。它们唯一不开心的,是偷吃人屎时被二憨子发现,后者拿着石头棍子,拖着脚上的铁链子,跟着后面追着打。全村的小孩跟在二憨子后面跑着、跳着、叫着:死狗子,舔鸡屎,二憨子,追狗子……有的就故意踩到二憨子脚上的铁链,让他摔个狗吃屎。而慌忙坐起身的二憨子,赶紧抱过摔倒的小孩,从额壳头摸到脚底心,嘴里“念山门”一样:我格心肝乖乖唉,阿有那块惯(摔)坏了……确定完好无损后,又重新坐下他那胖墩墩的身子,抬起他的胖头和胖脑,裂开一张大嘴,傻乎乎地笑起来,眼睛眯细了,竟像是庙里的弥勒佛。

那些不看门,只知道讨好二憨子的狗,眉山凹人不肯养。

没了狗的眉山凹,夜晚是静谧的:雏色的月光下,小鸟在枝桠上栖息,树叶在清风里摇曳;虫鸣,蛙叫,蝉吟,蕴氤着乳香的婴儿的鼻息声……

还有清脆的脚镣声。

哪怕再大风大雨,这脚镣声都会在村前村后、门旁、窗外响起。有人就在叮咚声中,用最恶毒的诅咒,发泄着怨气:格个仆煞鬼(摔死)、垩茅草佬(草的肥料),不早死早投胎撒!

现在二憨子终于死了,却好像只是个开始。

六爷爷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缩着肩膀走了出去。这时,他突然感觉,今年冬天的冷,是二十几年来没有过的。

冷,便穿透了黑夜,袭来。继而,好像是风卷着雪子子和枯树叶子,在窗户上响起点点的“啪嗒”声。这声音让老人们想起小时候的夏夜,父母用一把破蒲扇替他们轻轻扇风、赶蚊子,啪嗒、啪嗒……

“啊——我格亲三娒娒哎……你怎么嘛就走了喂——”一声悲切的嘶叫,然后是抑扬顿挫、有腔有调的呼喊,撕开了眉山凹老小的眼皮。一片雪亮雪亮的白色从窗户外闪进他们的眼睛里。

“下大雪了?”六爷爷瞄了一眼外面,雪跟孝衣一样白。“死人了?”六爷爷以为在做梦,眯了一会眼,又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外面已经有人跑着、叫着:三嫲嫲(奶奶)走了……三娒娒走了……

眉山凹年纪最大、最金贵的三奶,在那个暴雪夜里死了。后来有人偷偷咬耳根说,三奶是半夜想吃东西,摔到地上,活活冻死的。但因为六爷爷那挖人的眼神,村里没人再敢这么传。是啊,这话要是传到二姑和老姑的耳朵里,不只是二娒娒一家要被赶出村,整个眉山凹人多多少少地,都要受到连累。

眉山凹出人,在远近几十里都是有名的。不仅市里,还有外市,隔壁省,逢年过节,都有人开车、骑车或步行着,来拜年、攒节。这不是因为梅山凹大学生多,是因为三奶的两个女婿是大人物:二姑父在省厅做领导,老姑父在上海做建工老板。梅山凹的绝大多数人,要么是二姑父安排在单位做领导,要么跟老姑父后面发财。这两个姑父,最听老婆话,对丈母娘比对自己妈妈更小心。三奶中风瘫在床上十几年了,又不肯离开村子去城里。二姑可怜二娒娒家里穷,就跟她说,不要种田了,每月给她工资,专门照看三奶,又把她儿子正喜安排进供电局开车。二姑和老姑每次回来看母亲,都要拎着东西一家家送,叮嘱大家一起照顾好三奶。

咬耳根的话是不敢传了,但另外一种想法,像影子一样笼盖着他们:三奶是二憨子接走的,他在那边想她了。

二憨子小时候就喜欢黏着三奶。只是老姑结婚那天,二憨子突然鬼上身,满脸、满眼通红,拿着钉耙追着老姑夫,嘴里喊着“杀人犯、杀人犯……”几十桌酒席也被他砸得稀烂。在乡里做公安特派员的二姑夫叫来民兵营长,将二憨子绑在鲤鱼塘边的老柳树上,一副脚镣套在了他的双脚上。这副脚链直到火化时才拿下来。

二憨子也再没有去过三奶家。

有一次,两个姑姑回来看母亲。睡到半夜,听到二憨子死命敲三奶房间的窗户,又哭着撞院墙的铁门。两个姑姑爬起来,拿起扁担想出去打,却听到母亲房间里“砰”一声,推开房门,发现她躺在冰冻冷硬的地上。送到医院,医生说中风,再晚来一会就没命了。两个姑姑叫上正喜和培读,把二憨子劈头盖脸一顿死里打——要不是二憨子发神经病吓到三奶,她怎么会摔到地上去,怎么会中风瘫床上?

被打得一瘸一拐的二憨子,却开心地连唱了三天黄梅戏。

也许是愧疚,三奶瘫了后,二憨子每天早晚去看她。他会喂三奶饭菜,会把苹果切成丁,放微波炉里转热了给她吃,会帮她擦脸、剪指甲、泡脚……三奶就闭上眼,很舒服的样子;又睁开眼,含混地跟二憨子说话,二憨子却也听得懂,憨憨地应着。有时,三奶哆嗦着手,在二憨子的头上、脸上摸索,摸着摸着眼泪就掉下来。那只老狗趴在地上,耷拉着耳朵,长长的舌头软软地拖在嘴外边,尾巴卷起来轻轻摇啊摇的。它眨着两只狗眼,一会瞄瞄三奶,一会瞟瞟二憨子,偶尔走过去舔舔三奶他们的手脚和脸。三奶嗬嗬笑,二憨子嗬嗬笑,老狗也癫狂得好像嗬嗬笑。

现在,三奶走了。三奶怎么能走呢!上个月两个姑和姑父回来,大家还围着说,看三奶的精气神,保准活过一百岁!她可是眉山凹的老佛爷,大家都沾着她的光呢!可才多少天,眉山凹的人竟然让老佛爷死了!

老佛爷唉这马上就大年边了我们怎么过这个年怎么跟两个姑交代哦!你就是走也得等姑姑、姑父回来了,帮你穿了“老衣”,听你说完最后一句话再走啊!要知道,老人走时,如果子女不在身边,那就不算是老人亲生的。一辈子都不让别人为难的三奶咋临了临了做出这样一件不贤惠的事?

来不及悲伤的眉山凹人围在三奶尸体边。女人们抢占了离她最近的位置,有的跪在冰硬的地上,有的找一件破衣服、蛇皮袋什么的垫在膝下,刚刚呜咽了几下,二娒娒又大声哭起丧:我格亲娒娒哎——你撂下我就这样走了嘛——让我吶办(怎么办)撒——

就如天亮前的第一声公鸡打鸣,所有女人们都放开了喉咙,用心用肺地哭起来。

眉山凹的男人们原本闷闷地,或坐或站活蹲着,现在也被女人们的悲切感染,随同想起跟三奶交往的点滴往事,不禁老泪涟涟。

“一个个地都嫑嚎了!”六爷爷瞪大眼睛吼起来,“新娘子(媳妇)哭煞格哭什么?”老古话说“女女哭真心实意,儿子哭惊天动地,新娘子哭假心假意,姑爷哭驴子放屁。”那些哭着的侄媳妇、孙媳妇们臊臊地收起声音,起身接受着六爷的安排:帮三奶擦身体,梳头,换衣服,打扫屋子,烧开水……男人们通知各自的下孝子,让他们放下所有工作,第一时间赶回家。

可是全村的电话一下全坏了。

怎么可能?出鬼了!六爷爷刚这样想着,马上往地上啐了口痰,伸出脚尖用力碾着。

手机!虽然不习惯用手机,有几家孩子的旧手机还是留给了老人。他们拿着手机,从屋里到屋外,从屋前到屋后,在雪地里摔了几个跟头,手机却拨不出去。在眉山凹,手机信号从来没有超过一格。孩子们回家接个手机,都要走过几里外的洋垄埂(水渠)。二姑夫说是因为村子偏僻,通讯公司没有在这附近建基站。

那就赶紧去洋垄埂那边打手机啊!就是街上、镇上也得去啊!六爷冲到门外,像是一脚踩进了棉花垛,猪滚烂泥一样,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

雪,已经厚过了小腿。雪花一片一片,蝴蝶子般,挨挨挤挤地,在眼前飞着掉在地上。抬头望出去,全是白,像块大孝布一样盖出去,雪亮雪亮,刺得人睁不开眼。

“呆子跟八脚子出去打手机!”六爷爷坐在雪地里,手指着培仁和培传。“培”字辈是眉山凹第二代人,共十个,分别以“仁义礼智信,耕读传家远”十个字起名字。老大培仁小时候说话做事呆里颉颃(呆里呆气),大人们就叫他“呆子”,其实他是全村最精明的。老八培传是村上最热心的人,哪家有点小事,他都要主动凑过去帮忙,结果应了“八脚子帮忙,越帮越忙”的谚语,得了个“八脚子”的绰号。培仁抬头看看远处,又看看培传,把脖子缩进了棉衣里。培传也看看远处,再胆怯地看了一下六爷爷,想说什么,却被六爷爷吼了回去“快点——去!”

“八脚子”拉着“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六爷爷和全村人缩在屋檐底下,看着他们两个摔了两跤,搀扶着爬起来,消失在白茫茫的村前。漫长的等待后,又眼巴巴地看到“呆子”搭着“八脚子”,从村前出现。

培传一瘸一拐地,老远就喊:“六偓偓(叔叔)——没信号啊!路也寻不到了,踩进沟里差点起不来……出不去了!”

只有白色,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哪里是水沟。六爷爷戳在天地间,依稀回到了那一年:一样的狂风、暴雪,搂抱着,你撕我扯。就是这年,一个傻子在工地上摔死了;原本穷得叮当响的老姑夫,突然盖了楼房,和老姑结了婚;村上多了一个“二憨子”。

一阵风裹着雪花钻进六爷爷的脖子里。他浑身一阵发抖,像是鬼上了身,赶紧死命拍着身上的雪,好似要拍走这只“鬼”。那年的事,公安局早就调查清楚了!傻子的的确确是自己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的,有人证明,老姑夫当时和二憨子在楼下挑砖头。二憨子是没考上大学,受了刺激,才得了疯病说疯话。

六爷爷脖子缩得更短,佝偻起背,迈进三奶家,歪头蜷曲在太师椅里。半晌,他抬起头,对围坐着的十几个老头子说:“等雪落妥(下完)了再说吧。”听着像是在询问大家,却没人吭一声。

雪又足足下了三天。

树被压断了好多,猪囤房也塌了几座。水已经断了,眼看就要开始断米、断菜。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南边,彼此默不作声地盼着两个姑姑。

开始断电了。

眉山凹人的恐惧到达顶点。在这恐惧中,他们甚至想念起二憨子。二憨子才四十几岁,又有力生,在这雪地里走出眉山凹,应该是没问题的。

中午,恐惧到近乎崩溃的老人们,在雪落下的声音中,忽然听到了一些“轰轰”声,以及二娒娒的嘶叫:

“二姑——老姑——!”

全村老小在已被铲过、扫过但依然过膝的雪地里奔跑、摔倒,再奔跑、摔倒,甚至滚爬着,向鲤鱼塘边去。

一辆推土机正冒着黑漆漆的烟,在东边的小公路上,像一艘游轮在海面快速行进,白花花的“波浪”欢快地往两边翻滚。

眉山凹人沸腾着迎过去。但从推土机上下来的女人不是二姑,也不是老姑。

一个陌生女人,穿着一件鸭雏黄长羽绒服,跟初春刚飞出来的黄蝴蝶子一样好看。微卷的梨花头齐肩发在风雪中凌乱着,鹅蛋脸虽然像栀子花瓣一样光洁、白皙,却掩不住四十几岁的年龄。

她想走过来,不晓得为什么,又局促了,就用羞怯的微笑跟每个愕然的人打着招呼,右边颧骨下凹出一个小水漩窝儿。她挑起眉毛,在人群里很快逡巡着,又很快蹙起眉头,在雪花飞舞中,显得凄凄凉凉。

“三爷?你是三爷啵?”陌生女人最后望着三爷爷,用本地河南话问。在这方圆几十里,除了“蛮子”(土著人),还有几十、几百年前搬迁过来的湖北人、江北人、温州人和河南人。他们混居在一起,彼此都通晓对方的语言和习俗,却也坚定的保持着自己的一切。

“你是哪个屋里女子?”三爷爷疑惑地用河南话回问。

“你是表大爷……你是表大娘……”陌生女人认出了培仁和二娒娒,“我是小妹……”

“小妹!”老人们想了起来。三奶的娘家孙女,名字叫小妹,于是不管长辈平辈都叫她小妹。

“小妹你咋来喽?”三爷爷往二憨子的坟那边瞄了一眼。

“我姑奶奶呢……”小妹的眼眯得更细,满脸绯红,眉头还是微蹙着。

你的好姑奶奶走了……三爷看看东边远处的坟,又说,二憨子也走了……

小妹趴在姑奶奶的床沿上,身子蜷成一团。

小妹来了,你却走了。

二娒娒用力拍打着小妹的后背,拍着拍着,拍出了自己的老泪……哭吧,哭啊,哭出声来就好了……她没有拍出小妹的哭声,却拍出了自己的呜咽……小妹啊,你快哭出来啊,不要出事啊……二娒娒抱着小妹死命摇死命掐死命撬开了她的嘴……

一声惊雷。撕心裂肺。

雪,突然就停了。

三爷爷坐着推土机到街上,跟两个侄女通了电话。

几个小时后,市里领导开着车子,到边远灾区赈灾、慰问来了。后面跟着宣传部、交通局、电视台的人,一会儿,民政局、供电局、卫生局、电信局、报社、志愿者的车子也陆陆续续开进了眉山凹。

道路积雪很快被铲除,断树、危房得到了及时处理,生活必需品有了保障,每个老人都做了简单的体检。电话不通、断电是因为线被雪压断了,现在都已换上新线。

领导握着三爷爷的手,用力拍着:三爷爷,满意吗?老寿星的葬礼要好好办,要当作喜事办!我一定要来参见的……然后留下一辆货车,挥手道别。

半夜,两个姑姑和姑父一脸冰霜地站在眉山凹人面前。

两个姑谁也没看,径直走进自己母亲房间……

二姑夫眯着眼瞄了一下三爷爷,三爷爷的背佝偻得更低,默默跟在两个姑父后面,进了西房。门关得紧紧的,隐约能听到二姑夫低沉的声音,夹杂了三爷爷的呜咽。一阵静默后,三爷爷的声音逐渐响起来,什么阴阳先生是市里最有名的,“把死信”的早出去送信了,棺材是“十斗头”(十根长8尺、围1尺的好材料)的上品红木,六个“八音”队马上就到……

门很快开了。三爷爷依然低头、佝背,跟着两个姑夫后面进了东房。

三奶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白布。“老衣”也已穿上,从内到外共7件。她的手中塞了几张裱芯纸,嘴里含着一枚铜钱,门旮旯烧着“发脚礼”(纸祼)。两个姑正趴在床沿上,老姑呜咽嚎啕,二姑一手捶床,一手扪胸,哭曰:

“我格好姆娒(妈妈)啊——你格美头(丫头)乖乖嘛——看你来了啊——是我不孝嘛——让你受苦了啊——可怜你从小就吃不饱嘛——老了你吃不下——三九腊月里嘛——”在一片高低参差、抑扬交错中,三奶一生的好、一生的苦,被悲声悲调地演绎着。

看到两个姑父进来,大家都往两边让着。培仁赶紧跑过来,在姑父们耳朵边低声说着,等二姑夫点了点头,才直起腰,脸一下庄重起来。他走到床头,看了一眼陪着淌眼泪的几个女人,后者赶紧把两个姑架到一边。培仁轻轻地、稳稳地托起三奶的头。几个抬材人已经拿着一块白布围拢过来,分别从两侧用白布托起三奶的身体,然后稳稳抬起来,把三奶放到早就放置好了的棺材盖子上;再抬起盖子,步调一致地走到堂前。孝幔、灵牌、香炉和烛台等,都已布置好。培仁拿着把木梳,跪下来,在三奶头上“前三后四”地梳完,一把砸断了,反手扔到身后。这叫“梳冷头”。培仁这才起身,又捧起三奶的头,抬材人上前托起三奶身体,放到棺材里。二姑夫在棺材下面点亮油灯,拿一只竹篮罩在灯上,竹篮子上放了一双三奶穿过的鞋子。这灯一直到出丧那天都不能灭的,叫“长明灯”。老姑夫端了一碗“倒头饭”(一碗倒扣的饭团上,埋一只剥了壳的熟鸡蛋),放在灵牌前。

这时,一片哭声响起。第一个八音队刚好到,吹奏起一曲《走四方》……

丧礼,正式开始。

直至几十年后,老了的眉山凹人还向他们的孙辈们絮叨着这场葬礼:停灵时间足足七天,过来奔丧的车子排了几十里,磕三个头要排个把小时队。流水席摆满全村,厨师服务员都是城里“五星级”酒店请来的,晚上还有两顿夜宵。“洗坑钱”洒了十几斤(死者下葬前,其至亲看葬坑,向坑中抛洒硬币,称作“洗坑钱”。捡到者将硬币珍藏,或穿孔戴于颈上,取发财之兆)……这之后,他们再没看到过这种场面。

送三奶上山入葬后,竟陆陆续续有年轻人去给二憨子上坟。刘家老表牵着十几岁的儿子跪在二憨子坟前,边烧纸钱边告诉儿子:

二十几年前,为了自留地的一条田埂,老七培读跟在六爷爷后面,半夜冲进刘家老表家,一脚揣在刘家表叔的卵子上。憨子老表从门口走过,拎了板凳追着培读打,最后把他家的水缸和锅碗瓢盆都砸了。那以后,只要老七欺负刘家表叔一次,憨子老表就砸他家一次,吓得老七都不敢从刘家表叔门口走。

七嫂的儿子平明也拉了老婆孩子来了。十几年前,平明高考落榜在磨具厂打工,考取了师范的女同学追他。平明又开心又害怕,欢喜着她又拼命躲着她——他觉得两个人的文化层次和社会地位相差太大,担心日子长了,走不到一起。二憨子不知道怎么晓得了这个事,也不知道他跟平明说了什么,平明就真的听了憨子偓偓话,和女同学好了、结婚了。现在,平明自己的磨具厂越办越大,老婆也辞了职,去公司做了副总。

二娒娒家刚考上名校的曾孙女国风,也来磕头。在她很小的时候,憨子爷爷经常拿着棒棒糖哄她背诗词。

“不怕,我又不靠他们……”这些孩子们望向二姑家,对拦阻他们上坟的老人说。

多日未能睡好的眉山凹人,以为今晚可以早早地、好好地睡一觉了。却不知,八九点的时候,窗外几声唱词,清晰地隐约在寒冷的夜色里,凄婉之中,竟觉得有些美。

“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可叹我,生不能临别话几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

隐隐约约的唱词中,似有似无着一个女人的两三呜咽、两三抽泣声。

这女人应该也是凄婉而美丽的,就像小妹。听人说,三奶死那晚,小妹就到了镇上,被雪堵了三天后,花大钱雇了一辆推土机,一路推到眉山凹。要不是她,眉山凹人还不知道要在大雪里困几天。

“小妹考上大学就没来过眉山凹,”二娒娒对国风说,是有人托梦给她,她才来的。可不管国风怎么问,二娒娒都不肯说是谁托梦给小妹的,只是跟每家的老人一样,固执地拦住自家孩子,不许他们出去看,那哭着的女人到底是谁。

但老人们拦不住年轻人无尽的想象。这个憨子哥哥、憨子偓偓、憨子爷爷哦!却原来有过一个这么凄婉又美丽的女人!

第二天早上,全村的孩子都跑着、唱着:

心肝妹妹你好刁,

我待你厚你待我薄。

我待你好比青砖厚,

你待我好比瓦片子薄。

瓦片子薄,我心里越想越懊糟。

孩子们说,是小妹姨奶奶教他们唱的。

没有了二憨子的眉山凹,再也没有安宁过。眉山凹人进进出出都把门锁得紧紧的,家家户户养起了狗。读书的孩子们也开始烦躁,老人们三天两头接到老师电话,说孩子家作没做。

有人提议在鲤鱼塘边盖一个土地庙,保佑保佑眉山凹吧。

土地庙盖好那天,有几个陌生人拿了各种仪器,村前村后地测量,说是要在附近建移动通信基站,解决周围没有手机信号的问题。

大家就拽拽(得意)地说:二姑夫打电话跟你们领导发火了吧!有一个陌生人讲,倒是有人连续打了三年电话给移动公司,的确发了火,说要投诉到工信部,上面才重视起来——这个人好像叫姜正己。

眉山凹的老人们一下僵硬了身体。

四十好几年前,老六头培耕在三爷爷家坐了一天,才帮他的小儿子求得一个名字:姜正己。

一个孩子突然叫起来——二憨子!老人们一齐吓了一跳,顺着孩子的手指方向,他们看到了笑呵呵、傻乎乎、胖墩墩的土地公公,像极了二憨子,只是脚上少了一副镣铐。

帮二憨子戴上脚镣的二姑夫,因在三奶的丧礼中收取了不该收的礼品,又查出其它一些事情,锒铛入狱;还牵扯出老姑夫行贿、烂尾工程等问题,害得老姑夫也坐了牢。

好多年后,市旅游公路绕村而过,眉山凹成了著名的乡村旅游景点。作为景点之一的土地庙被保存下来,破败不堪中,依稀看得清门前的一副楹联:

噫,天下事,天下事;

咳,世间人,世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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