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徒 第六章
6
村西头的教堂建了有一定年头。
1943年,战火殃及到地方偏远的陈家村。除去妇人和老人小孩,凡是有些战斗力的,都到前线去抗击日本鬼子。当时的战况十分激烈,不少协同作战的美国人也阵亡。当时驻扎到陈家村的美国大使,是个坚定的基督教徒。他坚信人死后必须有神父引导才会升上天堂。于是和当时的村长一合计,就在村西建了个简单的教堂。说是教堂,其实也只不过是拿以前没人要的房子,添两三把桌椅,再往墙上贴个木头做的十字架。等后来抗日战争结束了,美国大使和他们同伴从美国运来了建筑材料,这才把教堂修复得像模像样。
所以,虽然教堂在村民们心里头的地位比不上破庙,但在大字不识的村民们看来,那毕竟是和“洋人”当年一起英勇抗战的象征,其意义不言而喻。开始的时候每天派人专门打扫。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加上运动的进行,村民们慢慢地也就很少打理教堂。要不是顾老头后来改信基督教,人们可能永远不会想起了这个教堂的存在。
顾老头小心翼翼地打开教堂的门,拨开前方杂乱无章的野草,尽力克制伛偻的背害怕死亡而带来的颤抖。紧随其后的陈哲时不时地咳嗽,身体摇摇欲坠,好像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倒下。陈哲一只手不停地擦着虚汗,一只手握着未曾松懈过的小刀。
“还有多久。”陈哲掩盖住心中的着急,尽量保持镇定地问道。他外厉内荏,病怏怏的身体不允许他长久的活动。所以对顾老头的威胁,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马上,马上。”顾老头浑身上下抑制不住恐惧,哆哆嗦嗦地应和道。
教堂的两侧,摆放着两排积满灰尘的座椅,唯独最前排的椅子还算干净。那应该就是顾老头做礼拜的地方。座椅面朝的,是占据半个墙壁的耶稣画像。神圣的眼神俯视着前方,仿佛救赎就在其中。穹顶上的十字架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露出锈迹斑斑的一角。屋顶上年久失修,时不时地还掉落清晨留下的水滴。
“这是什么?”顾老头走进神像,指着耶稣的眼睛处有一行磨损的小字。
“ollower”
陈哲把刀依然指着顾老头,仔细打量着小字。距离上次他碰英语课本,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年。
“少废话!继续走!”陈哲摇摇头,不去理解对他来说如此陌生的词。当务之急是问清楚大跳的下落,这是陈叔对他最后的遗言。
“你这人,真的是一点乐趣都没有。”不知哪来的勇气,顾老头竟和陈哲开起了玩笑。
“找死是不是?你到底知不知道大跳的下落?项链又是从哪拿的?”陈哲暴跳如雷。他的身体状况十分堪忧,有可能下一秒就会倒下。现在的时间对他来说,分秒必争,哪会有什么心情开玩笑。
“项链就在前面找到的......”顾老头显然被陈哲突然爆发出来的戾气镇住了,整个人的身体都发颤个不停。陈哲辨认半天才发现他指向的是教堂尽头的一个小门。
“你确定?”显然,对陈哲而言,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村庄,因为他每天都在观察这座村庄。即使只有夜晚才有出行的机会,但村里的每个细节都了然于心。谁家的鸡鸭被盗,谁家又和谁家吵架。对于教堂的这个小门,陈哲是再熟悉不过。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多年,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没有证据的指控终究只是猜测。
小门通向的,是村长的家。
陈哲呆住了,没想到真相离他如此之近。他陷入思索,架在顾老头脖子上的刀也顺势滑落。
“那天我做完礼拜回来,看到村长急匆匆地赶出家门,连门也没锁。我叫了几声,没有叫住他。就想着在他屋里坐一坐,帮他看下门。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进屋就看到这条项链。当时我就看着眼熟,也没怎么当回事。可等了半天,村长还没回来,我很无聊,就一直看着那项链。结果越看越眼熟,正好此时外面不知道哪传来小孩的哭声,我一拍脑袋就记起来了,这不就是你家大跳的项链吗?”顾老头见搭在脖子上的刀松懈下来,心情放松下来。他坐在小门前的台阶上,没管愣着不动的陈哲,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要说那么多项链我怎么就敢肯定一定是大跳的。差点要我命的项链我肯定记着啊。那小王八蛋就是拿着这条项链,勒得我气都喘不上来。你看,上面还有我的牙印呢。”顾老头没理会傻站那的陈哲。由于没了生命威胁,他的多嘴的本性显露出来,话就像崩了河堤的水,滔滔不绝。
“走,我们进去。”陈哲不理会顾老头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地发出了命令。
“什么?你......你疯了吧,那......可是村长家.......”顾老头惊讶地一蹦三尺高,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
村长的凶狠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别看他个子矮小,但可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为人雕心雁爪,可当年抗日的时候,被日本鬼子割伤脸,他索性直接拿酒消毒,二话不说继续投入战斗。以至于到现在脸上还有一尺长的伤疤。在那场战役中,村长连斩十人,成了远近皆知的英雄。连美国人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在管理村民方面,村长也是治理有方。没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早先几个和他不和,不服从命令的,不是家里着火,就是鸡鸭被盗。以至于跟他不同意见的,要么搬家逃得远远的,要么留在村里没有人敢搭理他。正因为这点,他把大家管理得服服帖贴,就连无法无天的运动者见到村长也要礼让三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陈家村,村长就意味着法律。前几年村南头的王家大户和小卖部起了冲突,双方争执不下,连警察来了都没用。最后还是村长出面调解,把两边叫到破庙签署协议,这件事才算平息下去。所以说,在陈家村,你可以触动法律,但绝不可以触怒村长。
顾老头拼了命挽住陈哲的手,想停下他固执向前的脚步。经历过诸多磨难的顾老头再清楚不过人情世故,此去必然和村长争吵。到时候不仅陈哲的面目会被识破,说不定村民们还会把当初陈叔的死怪罪到陈哲头上。到时候别说理论,没被赶出村就不错了。所以在顾老头看来,这是非常不理智的举动。
虽然陈哲和他非亲非故,但陈哲和他是发配到这个村子唯二的大学生,也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回到原籍。怎么说也有个惺惺相惜之情,顾老头不想陈哲这么快去送死。
“陈叔就这么一个愿望,就是死,我也要完成。今天一定要问清楚,以慰藉陈叔的在天之灵。”陈哲目光如炬,坚定的语气不容置疑。
“以后,以后我们再问好不好。”顾老头想最后再劝说一把,他真的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
“少废话!你要是不想死的话,就别过来!”陈哲对顾老头的说辞感到厌烦,回头继续用刀指着顾老头。
“你......你真是......我不管你了!”顾老头看着眼前锋利的刀锋,对死亡的恐惧恢复过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面对如此顽固的陈哲,他放弃了最后的说辞。
陈哲把刀放在口袋,转身朝村长家里走去。
顾老头犹豫再三,还是小心地跟在陈哲后面。想着就算发生冲突,也能当个缓冲带,不至于闹得太僵。
陈哲能感到顾老头的跟随,但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接受顾老头的好意,心中生出一点暖意。他能体会到顾老头对他的友情,要不也不至于冒着被村长责骂的风险,把项链第一时间给他看。心里如此想着,又浮出一丝愧意。顾老头真心相待,他却因为寻大跳心切,竟然持刀相指。
“一起走吧。”陈哲回过头,为表示抱歉,叫顾老头跟上。
顾老头看着陈哲口袋尚有余光的刀,还是不敢大步向前,唯唯诺诺地在原地打转。
陈哲看着徘徊的样子,一下子就明白了。有点好笑地把刀扔在地上。双手摊开,表示没有武器。
顾老头这才小心地朝前试探了两步,发现没有威胁后,就马上快步跟上陈哲。
村长的家离教堂说远也不远,可以相互可以看见。对平常人来说,也就两三分钟的路程。但对于晚上出行白天精力不够的陈哲来说,却是一段相对漫长的路。
顾老头搀扶着陈哲,缓慢地在崎岖的小道上前行。村里的其他路都已修平,唯独村长家门口这条小路磕磕绊绊。上面卡车碾过的车痕还清晰可见。
出乎陈哲意料的是,村长家的门居然是开着。他们刚才在教堂看的时候,明明是紧关着的你。本来就已经做好了在门口理论的准备,现在门一开,就更能找到一些关于大跳的线索。
陈哲走到门前,屋子里黑乎乎的。他一招手,示意顾老头进去。等他们摸到房间灯的开关的时候,却被吓了一跳。
餐桌旁安静地坐了一位青年。他犹如一尊入定的古佛,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年纪大约二十,一副学生模样。眉宇间透露出不凡的儒雅气息,身上透出属于年轻人所拥有的朝气。文静与活力并存,与陈哲当年有几分相似。唯一令人别扭的,是青年三尺长像是烧伤的伤疤,格外刺眼。青年旁边站着一个乍一看有点眼熟的女子,但陈哲没有印象见过她。女子留着齐刘海,额头上一点留有黑色的物质,似乎是洗脸未洗净的污垢。看她的衣着,是再普通不过农村妇人的模样。对比起青年的青秀,女子再不起眼不过。
而比起青年的出现,更让陈哲和顾老头膛目结舌的,是学生接下来发出的疑问。
“你们手上,怎么会有我的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