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
我杀了人。
来找我的不是警察,是纪委。
他们问了很多事,也说了很多话,最后我只记得一句,他们说:陈总,节哀。
让我节哀?!真是荒唐,我杀了他们,竟然要节哀。
此刻,夜已经深了。我不知道在办公室坐了多久,中途或许打发过几次来提醒我下班的司机小董。我只想这么坐着,坐在愈发浓重的黑暗里,沉痛地忏悔。等午夜来临,我会拥有无尽的黑暗吧,那会让我感到凉意,把早已汗湿了几遍的衣服拔干。那时我会清醒一些,然后在谁也看不到我的黑夜里好好哭一场。为此,我现在需要好好回忆回忆……
今天早些的时候,大概在中午1点,他们还在我对面——会议桌的那头改材料。我对材料永远不满意。
程伟跟了我七八年,我以为他完全能明白我的思路,并准确地体现在每一页PPT上,还会用红色加大号的字来点明我的指示和要求。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每次做材料时,他仍免不了改来改去,耗得我午饭都吃不了,或者晚饭也拖到半夜。
他们也没有时间吃午饭,可我并不觉得是自己要求太多。除非他从噼里啪啦地敲打中抬起头,指给我看某处:陈总您看,这个数据可以验证,结果确实如此……
我只好点点头,为自己的误判感到些许懊恼,但永远不会计较为了验证我的某个疑问,他又忙活了多久。
通常,我都是对的。
今天中午又拖到1点钟,旁边的刘雯大约是低血糖,状态很不好,我担心会影响她材料的质量,女生嘛总是麻烦得很,便打发她先去吃饭。
她说:“我给你们带点?”
我端起水杯喝了口水,算是回答了她。
她还不死心,又说:“程伟连续两天没怎么吃好饭了,休息也……”
程伟慌忙抬起头,打断她:“我没事,早上吃得多。”
刘雯是去年才跟着我的,她和程伟都是工作能力极强的人,在工作上的种种表现像极了我当年。只不过刘雯泼辣些,程伟很内敛,他们在我面前的时候则都很内敛,我喜欢程伟多一些。
这两年以来,他们一文一武陪伴我左右,我的所有想法、要求都能顺畅地贯穿执行,有时候不免觉得我根本不需要什么副手,那些愚蠢的、一心想着做亮点上位的副总们——有这两个干劲儿十足的年轻人在,足够领导这间400多号人的分公司披荆斩浪,在全市各项业务排名中拔得头筹。
那些副总有胆大的,趁着酒劲儿说过我压榨他俩,我承认。毕竟我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我这种没有背景、全靠能力往上爬的人,能不拼命?说那种话的家伙们或许可以理解,但绝对做不到的——没有人像我一样对自己这么狠。我在他们那个年纪早已当了多年的一把手,工作近二十年来,一直在实践中得到肯定的反馈,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领导能力。我对领导能力的自信,自然包括最重要的——用人。
压榨下属没有错。
我没有错。
仔细回想起来,程伟是个瘦弱的小弟兄,他白白净净,表情很淡,笑起来也很淡,这让我用起来放心。我每到一个新地方任职,就把他也带上,全公司都知道:程伟是陈海的人。
以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我深信这对他的益处多过他付出的辛劳——给自己贴上个标签,算是有了个江湖身份,虽说不上是派系,那也算是标明了自己有靠山。在国企,混圈子有时候比干业绩更要命。我就是他的圈子,我的圈子就是他的圈子,我的资源当然也是他的资源。他尽可以放心干活,绝不会有勾心斗角的事胆敢惹上门,他能好好施展拳脚,有时候直接代替我发号施令时,副总都不敢为难他。
可我是否忘了考虑一件事?他这么拼,这么听话,不全是因为我的“欣赏”和“资源”,甚至以他的能力,他也不需要如此依赖我,换成其他任何一把手都不会轻薄待他的。他跟着我,无非是份情谊。
他真是活该!工作,这是工作,讲什么情谊!这情谊让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忙碌,让他没有时间照顾家里,让他没有时间去体检,让他没有时间多喝两口水,让他想不起来去单位门口买支感冒药,让他在漫长的中午,突然倒了下去……
是他的错,是那该死责任感。
不怪我。
如果一定要怪我,那就怪我在同样拼命的年纪,没有遇到一个我这样苛责的领导,没有让我猝死在32岁……
让我哭一哭吧,为我侥幸偷生的这十年。
可笑,我这种无情的人,居然有脸面讲“情谊”。连最热的夏天我都要求每个人穿衬衣西裤——对待工作要有敬畏心!他们在极不舒适中每天超负荷工作,我的下属都是精兵悍将,都经得住超负荷!我不关心他们是不是开心,不关心那些破工作是不是毫无价值,也不关心那些标点符号的用法都要立规矩的垃圾文件是否真有人看……
我算什么东西?竟然要求这么多,竟然因此而要了他们的命,而那不过是我的强迫症罢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听话!听一个近乎变态的领导的话!
他们最想要的不过是积攒资历,往上爬,当上副总,然后整天爱来不来,来了就溜出去找客户喝茶——爬到那废物岗位——以求得终于脱离苦海。
我没有给他们机会脱离苦海。
两年前程伟提出要去竞聘副总,我正好调来这间新公司,临危受命,压力从未如此之大。
我不能输。我是谁?——体系内响当当的神通小霸王,我无所不能,必须无所不能。
我告诉他:你来,跟着我把业绩做起来,两年后我推荐你。
他来了,他很清楚,如果背叛我,这个组织再不会给他容身之地。
所幸,这里还有刘雯那样优秀的姑娘,她分担了程伟的一部分基础工作,像我的秘书一样,把我似乎由360只眼睛接受到的信息转化成的指示,高效率地整理、翻译给程伟,让他得以从揣摩那些想法中节省很多时间。
他是理科思维,她是文科思维。而我,我是全能思维,我永远比他们想得更多,更完善!
刘雯提点过其他人,说:让陈总少盯着你的唯一办法,就是交付超出他预期的东西。
很少有人交付让我眼前一亮的东西。刘雯是个例外,这让我很欣喜。
她似乎是我肚里的蛔虫,这自然也让我担忧,我不希望任何人当我肚里的蛔虫。
作为领导,我需要保持孤独、不可捉摸的形象。如此,在我抬眼的片刻,他们就能领会到我的威严,让管理变得轻松、有效果,且有趣。
于是,我开始变本加厉地提高对刘雯的要求,她在这种高标准下成长快速,让我很满意:我又培养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可我还是忘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我毁掉了她的骄傲,让她觉得自己从万金油变成了螺丝钉,一颗不需要有思想,拧到那里都能出货的螺丝钉。
她从活泼多话,喜欢跟我交流,逐渐变得沉默。有时候我故意说偏激的想法,觉得她该跳出来反对,我期待她挑战我,毕竟我也需要反馈,我也要成长,我也得往上爬——上面还有好多层压榨我的人。
她变得顺从,甚至开始爱哭。
程伟说,她或许有点抑郁。
我不信,每天穿着精致套装、高跟鞋,见到人时瞬间换上一副职业微笑的美好姑娘,怎么可能抑郁。我怎么可能把这样的好下属变成一个抑郁症?
救护车把程伟拉走时,我正在午睡。实在等不了他慢吞吞地改材料,我独自去吃了午饭,然后关上门睡午觉。他不是第一天跟我了,做不完,不许起来!
我听到外面一阵吵杂,于是翻了个身。又似乎隐约听到敲门声,实在没有力气在意,沉睡过去。
昨天晚上又是喝到凌晨,我困极了。这样的酒局每周最少三次,推脱不得,我得跟我的领导、我的队友同僚保持联络。我必须睡个午觉,多年来任何人都不敢打扰的午觉。
我起床了,已经快3点。办公室主任不知道在门口守了多久,他眼眶红红的。
居然这副模样对我,是要威胁领导吗?今天又来给员工申请什么优待?心里莫名的慌张让我有些生气。
“陈总,程伟他,在抢救……”这个老家伙居然留下两行泪。
“抢救,他不是在写材料……他怎么了?”我终于反应过来。
“发现时已经昏迷一阵了,现在的情况很不好说,我看班子还是派代表去医院慰问慰问。”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是没有担心过那个瘦弱的家伙会体力不支,但晕倒这么严重的事还是惊到我了。可还没来得及细问,办公室主任的电话就响了。
“拦住她!拦住她!我现在过来。报警,快报警啊……”他讲着电话,哆哆嗦嗦地看了我一眼,那不是害怕,不是紧张,那分明是无言愤怒,怒火在血红的眼眶中燃烧,想要吞没了我。
他小跑着离开了。
我的电话也响了,是对压榨人最有意见的一位副总,我第一次听到他胆敢以那种语气跟我说话,仿佛我是他的杀父仇人:“陈总。程伟脑梗没抢救过来,刘雯的抑郁症发作了,要跳楼。你赶紧过来……”
他用颤抖的声音命令我。
程伟没有抢救过来?他……小董,小董呢?快点备车!
我来不及带公文包,直奔电梯间。
手机弹出来一条信息,是刘雯:“陈总,你不用过来,我们不需要你。你很好,是我们辜负了栽培,下辈子再也不要遇见你。”
我怔怔地在电梯里站了许久,近乎窒息的前一刻,冲回办公室,反锁上门。
我需要冷静。
我是一把手。早先党委开会也质疑过我的工作作风问题——那是这个岗位、这个糟糕的市场环境赋予的,我身不由己,不能怪我,别人怎么没有事?
回来我一定好好收拾你们!
他们回不来了啊,是两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啊——我的脑海中有个低沉哀怨的声音在飘荡,一直在飘荡,最后我只分辨出几个字来:你杀了人,你杀了人,你杀了人……
午夜终于降临。我的思绪渐渐回归瘫软的肉体。
我想哭。明天,当我再拿起那份材料时,再也看不到两个熟悉的面孔。他们像我的弟弟妹妹,像我的孩子,我把最好的资源、最高的薪酬给到他们,我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们提出一句反对,这也让他们没有一个朋友,可是,要什么朋友?没有质量的朋友只会利用你!我其实那么疼爱他们,我的亲人啊……
哭吧。
如果知道有今天,我会宽容些吧?不,并不确定,如果我是个宽厚人,就不会在这个位置上。我出身微寒,拼命读书,从数一数二的大学毕了业,费尽心机在国企选了条最容易出业绩的赛道死命往上爬,才到今天……
哭吧。
或许从二十多年前,母亲卖到她全部的首饰送我走出农门时,就对那两个孩子的命运做了预言。
今生,我们就不该碰面。
来生,请再不要遇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