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果欲学诗 , 工夫在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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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上课讲到大观园里宝玉和众姐妹结社写诗,问了学生们一个问题:“假如把你们放入大观园,你们会干什么?”
大家异口同声:“打游戏!”
他们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再问下去就没有必要了,一定是各种我听过和没听过的游戏名称。由此想到写诗填词这种高雅的娱乐方式之所以受众越来越少,大概也是因为现在娱乐方式的多样化。大观园里如果有智能手机和网络,贾宝玉和众姐妹一定也会玩各种游戏,但是,我告诉我那些可爱的学生们,诗歌是最高级的娱乐方式,属于阳春白雪,你们所玩的那些游戏连下里巴人都算不上。偶然玩一下,无可厚非,如果沉迷于此,必然一无所成。
那么,今天就试着说一说我所理解的这种高级的娱乐方式要怎么玩才比较好。
古时候,由于信息传递方面的原因,人们把写好的诗编成歌,诗歌就这样口口相传,开始传播。传播过程中那些富有韵律、生动活泼、广受欢迎的逐渐留存下来了,比如《诗经》。
我国的古代诗歌最早是配合音乐的,就是说,先有乐,后有诗。《礼记》记载:“乐者,德之华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什么意思呢?音乐是用来教化的,所以叫做“德之华”;“金石丝竹”自然是指各种乐器;诗、歌、舞三者各有其功能。后来大约在春秋时期,乐谱失传了,诗便独立出来了。即便如此,诗歌在形式上从来都有音乐美、节奏美,唯其如此,才叫诗歌!
“诗言志”最早来自于《左传》,这是就诗歌的内容而言,诗人的情趣、追求、愿望等都可以入诗,志就是诗人的心声,“志”字在春秋时期就有了。后来孔夫子对《诗经》整理编辑的时候有三个字的评价叫“思无邪”。这其实是对“志”做出了规定:无邪。
什么是无邪?简单地说就是不要瞎想、不要乱想、不要想不该想的。古人在这方面做得很好,或者说能够流传至今的古诗最起码是有底线的。孔子还对“志”有内涵要求:比如“事父”、“事君”,其实就是强调“德”是诗歌的价值所在。
反观今天诗坛上的一些下半身诗歌,就直接是邪了,或者说是故意追求邪了,以邪出位。这种无底线的无德的诗歌当然很快就会被大家遗忘,但是却对诗歌的生态破坏很严重,因为这些作者严重践踏了我们的传统和价值观。
那么,倡导正能量的就是好诗吗?也不一定。比如那些如白开水一样的诗歌也是毫无价值的。比如大诗人郭沫若晚年所写的一些诗歌,普遍没有人恭维。因为它只有字面意义,没有任何值得品味的东西。
再说说诗歌的“歌”。虽然自春秋以后因为乐谱的失传而导致诗不能歌,但诗从来是可以诵的,既然可以诵,那就必须遵守诵的规律。诵的规矩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平仄押韵和对仗,即便是现代诗也要讲究押韵,讲究读起来有节奏美和音乐美。比如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这首诗共有四节,每节的字数一样,句式一样,押韵也一样。这首诗之所以打动人心,除了诗歌的“志”表达了两岸人民的共同愿望以外,诗歌的节奏美音韵美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余光中的这首诗当然还有建筑美,四节诗如同一个造型别致的四层小洋楼一样,美不胜收。
前面说过,诗歌绝不是白开水,诗歌是茶,诗歌是酒,诗歌是需要读者品味的。同样的话,诗人说出来就是有趣有味,这里的趣味就是诗歌的趣味。同样是渴望祖国统一,诗人说,“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这就比外交官所说的“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有趣得多!再比如,《红楼梦》开篇中提到的神话:绛珠草将要枯死之际,神瑛侍者给浇了水,这无疑是救命之恩。我们怎么答谢别人的救命之恩呢?多数都是这样说的吧:来生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但曹雪芹却说的是:来世用一生的眼泪还他——这就是诗人的语言!所以我有时候觉得《红楼梦》中那些诗词歌赋要比《红楼梦》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更有研究价值。
有人说,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有趣的人本来就少,让有趣的人写出有趣的诗句就更少了!诗歌绝不是在键盘上敲一敲回车键就能搞定的,当然只要您愿意,娱乐自己完全可以,拿出来恶心大家不光是诗没有言志的问题,也反映了自己的浅薄和无知。
且看84岁的宋代大诗人陆游对唐代几个大诗人的评价,我们再决定自己怎么样写诗歌:
示子遹
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
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宏大。
怪奇亦间出,如石漱湍濑。
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
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
正令笔扛鼎,亦未造三昧。
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
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这是陆游写给自己儿子的一首诗,他这个儿子向学写诗歌。诗人前面几句说自己当初学写诗歌的时候追求辞藻美,中年之后渐渐有所悟,有了大的格局,才有点门道。李白杜甫高不可攀,元稹和白居易才到门边。温庭筠和李商隐不值一提,即便是他们的扛鼎之作也没有领略诗歌的真谛。诗歌作为六艺之一,岂能当做文字游戏?你如果想学写诗歌,功夫在诗歌之外。
号称“元白”的元稹和白居易被陆游认为才摸到诗歌大殿的门口,号称“温李”的温庭筠和李商隐连诗歌的真味都没有领略。陆大诗人显然对诗歌的要求过高,但这也说明诗歌的确不好写!
怎样才能写好诗歌呢?陆游说,工夫在诗外。
诗外的工夫首先得多读书,读点中外文学名著,向书本学习语言。古今中外的有趣的语言都收录在各种各样的书本里,拿起书本我们就可以和他们交流。我觉得学习写作诗歌的人除了中国古代经典作品以外,国外的至少读一读泰戈尔,读一读马克吐温,读一读果戈里,读一读莎士比亚等等。比如李清照的诗歌:“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试想,如果李清照没有读过《史记-项羽本纪》,能写出如此脍炙人口的诗句吗?再比如写作《再别康桥》的徐志摩,在西方留过学,泰戈尔访问中国的时候由他陪同,如果没有对西方文学的大量阅读,徐志摩也不大可能成为大诗人,陪同泰戈尔的就可能是其他什么人。
其次,读一读儿童文学。这个问题之所以单独出来,就是我们的好多诗人缺乏童真和童趣,一脸的急于事功之相,一身的浮躁之气。浑身充满了铜臭和谄媚怎么能够写出打动人心的作品?
第三,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这话是毛泽东说的,现在最新的说法是接地气。走进小区,走入社团,走上街头,多听听市井生活的声音,多听听普罗大众的话语。比如说他们为什么哭,为什么笑,为什么事情发愁。一方面可以获得第一手的写作素材,另一方面可以学习生动活泼的语言。一次,有个同事给大家讲了个笑话,讲完之后没有人笑,另一个同事喊:“开始,笑!”讲了个笑话没人笑,这就是笑话。这个喊大家笑的人其实就是一个有诗意的人,虽然他可能不写诗。
第四,读点哲学著作,至少要读读哲学常识之类的书籍,学会辩证思维。比如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看起来简单的两句诗却充满了哲学智慧;还比如龚自珍的“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貌似无理却有理,这就是哲学的力量在诗歌中的显现。比如,疫情期间,路口的值班警察通常会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三个问号就是哲学家在思考而目前还没有答案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到底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这种哲思被唐代诗人张若虚在他的《春江花月夜》里演变为如下几句诗歌:“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样的例子要举下去还有很多。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指手画脚的话,我其实不敢写诗,有时候偶然胡诌几句表明自己念过书而已。
2024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