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兴财
对兴财的记忆,是从十四年前一个暮春的傍晚开始的。那时的我还是个扎两小辫的咋呼丫头,而兴财在遇见我之前也不叫兴财,那时的他还没有名字。
我在五六岁时候,常常喜欢在赶场子的日子,站在自家的晾台上,满怀期待地望着畈畈田间的曲折小道。我等着一个身影,那人正是父亲。
父亲每次赶集回来都会给我带大包小包的吃的,久而久之,一到赶集的天,我总会在临近傍晚前翘首以盼,似乎比以往任何事情都要来得积极。没心没肺地说,等的其实不是父亲,而是零食。
我还记得清楚,那不过是个放晴一天之后的普通傍晚,太阳倚着青山掩去了大半边的羞涩,只在天空留下些许的余晖。
家门前簇簇不知名的花也开得正盛,香味在空气里发酵,缱绻又缠绵。烟囱里缭绕升起的氤氲炊烟在暮色里也愈显朦胧,一切安静祥和,一如往常。
似乎也是因为兴财的愀然而至,打破我本该平静的往常。
“怎么是只狗!爸,我的零食呢?我不要狗!”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兴财说的第一句话,我没法理解,甚至无法忍受,我惦记了一天的零食,到最后成了条瘦骨嶙峋,丑不拉几的野狗!
我委屈巴巴向父亲追究原因,父亲告诉我说他没去赶集,半路捡到这只狗后就直接回来了。
父亲解释得很明白,我也确实接受了事情的原委,但我独独接受不了的是,我没了零食的事实。
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我将心中的不满和怒火尽数宣泄在了初来乍到的丑家伙身上。
父亲给丑家伙取名兴财,同旺财其实同义,只是邻居家有了条叫旺财的狗,为了不重名,父亲也费了好些心思。
父亲叫兴财叫得很欢,有事没事常叫兴财,同他逗趣。可我是讨厌兴财的,一来是他直接导致我没了零食,我心有芥蒂,二来是他也不像邻家小狗一样生得可爱讨喜,脏乱的的长毛下一双凹陷的大眼,乍眼看去着实可怖。
对于兴财我向不爱搭理,避无可避的是每天放学回家后我必须喂他。这是爸爸妈妈给我的任务,就像我同样要喂饱圈里的家鸡家鸭。
那时的我免不得孩童心性,总之有仇必报,哪怕与天地叫嚣。
给兴财喂饭虽说是心不甘,情不愿,但也不失为一个报仇的机会。
我故意将食物到处乱丢,而且奔着远的丢,他要是吃,就得跑个底朝天,他要是不吃就只能挨饿。
好些天,兴财是不会去刻意追寻我丢出去的食物的。我以为他在挨饿后会迷途知返,但他偏偏背道而驰,就是对我丢出去的食物视若无睹,甚至不屑一顾。
到后来我也无计可施,只能暂时妥协,将食物老老实实放在食盆里。
奇怪的是兴财不像其它的狗一样,会在食物还在主人手上就迫不及待地上前朝主人哈舌摆尾。
他不一样,在我将食物放在食盆里时他甚至看都不会看我,对食物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过大的欲望。
他明明那么瘦,瘦得都不像条狗,他为什么不吃呢 ?
其实不然,兴财是吃的,他吃的时候狼吞虎咽,猛吃的劲儿似乎想要连同食盆撕裂嚼碎一并吞入腹中。
兴财的眼睛是我觉得他生得最好看的地方,大而雪亮,像是深邃夜空里的星河,也像璨璨日光下的流海。那样的眼睛该是能将宇宙收揽的。
其实不然,后来我从父亲口中得知,兴财从来都是想吃的,只是他吃不到。他眼睛也并非能收揽星海宇宙,只因他看不见,他是条瞎狗。
不算是秘密,但我是在父母外出打工时才知道的。父母走后,将我托付给了爷爷奶奶,同时也将兴财托付给了我。
离开父母之后,我开始觉得孤独,开始怅然若失。经受了委屈,遭受挫败也常常郁结于心,无从宣泄。我开始在深陷悲伤的同时,也学会了同情。
我不再故意刁难兴财,我会在每一次吃饭前都叫他的名字,他也会寻着我的声音,找到有我在的地方。找到我后,他不会先忙着进食,他会用他的头轻轻地蹭我的腿,直到我抚摸他后,他才会停下去乖乖进食,那样子像极了没脸没皮的纨绔子弟。
我们由开始的剑拔弩张变得慢慢熟悉,我再也没让兴财挨饿受冻。他开始变得像狗,开始变得健硕,也长出了一身漂亮且干净的黑白顺毛。
只要我不去上学,他也总会无时无刻都陪在我身边。他熟悉了我的脚步,气息,甚至是呼吸。
同那时在傍晚迫切等待父亲的我一样,兴财也总在晾台早早等待放学回来的我,不一样的是,等待父亲的我其实是在等零食,而等待我的兴财,仅仅是在等我。
兴财不是人,但却比任何人都见不得我受委屈。
小时候的我是个胖小孩,看上去是蠢笨的,但事实也确是憨傻的小胖子。爸妈出去打工后,我常去舅舅家,也经常帮着婆婆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但这似乎引起了舅舅家女儿和儿子的不满,具体原因不得而知。
或许是不恣意婆婆对我的夸奖,他们不再希望我出现在他们家,总趁着家长不在,合力对付我。或是把我锁在没有灯的柴房里,或是将我拒之门外,又或者直接上手揪我头发.......他们一直在变本加厉,而我却一直妄想同他们好好相处,我以为他们和兴财一样,只要我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我好。
事实证明,人和兴财是不一样的,人要复杂得多。
那天我带着兴财去了舅舅家,笑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见了我就要把房门关上,没有示好的余地,情急之下我用手放在门缝间,他们也没有任何犹豫,仍旧重重地想要将房门合上,丝毫不会在意我究竟会怎样。
也就在小手吃痛的那一瞬,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哭了,那种痛伴随着各种情绪交织杂糅,瞬息间我嚎啕大哭。房门终究还是在一声嘭响后紧闭。
是气愤,是委屈,是不解,是害怕......是孤立无援,那一刻我好像除了哭,别无他法。
兴财呢,像是知道了什么,疯似地对着那道紧闭的门狂吠,直到房内的小孩也同我一样被吓得大哭,直到大人回来惩治了两个小孩,才算息事宁人。
也就在那天回去的晚上我抱着兴财在房间内哭了很久。除了兴财没人会知道我哭过,为了不吵到隔壁本就睡不深爷爷奶奶,我没有出声,哭得小心翼翼。
兴财呢,没有动,任由我抱,任着我哭。直到我哭干眼泪,只剩唏嘘,他开始舔我,舔我满是泪痕的脸蛋,他看不见眼泪,但他知道那是我受伤的苦涩。
他显然是想让我开心的,所以他又舔舐我的掌心,一下接一下,试图抹平我的伤口。
终于我笑了,捂着嘴笑的,那一刻我在兴财的眼里看见了良夜里璀璨的星河,原本崩塌的世界又开出了漫山遍野的好花来。
只是我小时候不能知道,星河是会在白天消失的,山花也烂漫不过四季。
兴财总归有离开的一天,他的命大抵是长不过我的。只是我实在想不到他离开的那样早。
现在想来还是毫无预兆,转念一想又或许是命中注定。
没人和我说,我甚至没有知道的权利。
我的父母回来了,兴财死在那天等我放学的暮色里,他在死前是否还有着一样清亮透彻的眸子?他不会知道会成为父母接风洗尘的佳肴。
之后很多年里,我再没见过如兴财那般的眼睛。我曾尝试努力复刻,虽不及他三分的透亮,可当别人看我眼睛时,我想,那人会看见如夜色一隅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