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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2018-01-11  本文已影响802人  谢明朗

1.

刘老邪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刘长岁,一个叫刘百命。

刘长岁是在黑草营的水边出生的。他母亲放鹅的时候肚子一痛,屙屎一样屙出了他。男婴满身血污,脑瓜上湿湿黏黏的搭着几绺不太污黑的头发。他被母亲在水里涮洗干净,包在衣服里抱回了家。

不到两年,刘百命出生了。他是在鹅栏旁的草垛上来到这个世界的。他的母亲已经有了先前的经验,阵痛刚来的时候,就躺在地上,对着那十几头鹅岔开双腿。得到的还是一个满身血污的男婴,同样涮洗干净,抱进了屋里。

我是刘百命。我和我哥正准备把十几只鹅从栏里赶出来。天很阴,就像一汪倒扣的骨灰盒。我们穿着肥大的旧雨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黑草营走。

整个穷都,只有我俩敢在黑草营放鹅。因为黑草营闹鬼闹的凶,那里的水是黑的,水草很油,鱼虾更肥,鹅有的吃才能长肉,我们才能赚钱。

可以说,我们不怕鬼,只怕穷。

刘老邪宰鹅的时候都要我们站在旁边观看。他叼着烟,眯着眼睛,烟熏的他天天老泪纵横,身上穿着塑料衣,顶着一头干瘦的头发。他常年都是沉默不语,一只手摁着案板上的鹅,一只手举着屠刀。

每次他宰鹅,天上都会打闪。一道闪电后,那只鹅就没有了生气。只有脖子上的刀口一跳一跳的鼓动,往外蹦着红色的血注。只有一次他没摁住,刀下的太快,一下剁在手指上,鹅的脖子只蹭开个豁口,那头鹅一边飙血一边扑扇着翅膀向我们飞了过来,我转头跑了,刘长岁被吓得七魂去了三魄,浑身呲的都是热血,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敢看刘老邪宰鹅,甚至迈都不迈进院子里。

那只鹅最后当然死了。

我看着身后跟着我们一摇一摆向前走的鹅群,雨鞋里晃荡着倒灌进去的黄泥汤。刘长岁垂着脸,用手拨弄着一颗已经松活的门牙。

远处的山隆起一条条起伏的背脊,两旁枯黄的杂草疯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起着薄雾,烟灰色的水汽蒸腾着。气流里凝滞着根茎的土腥味儿,还有鹅屁股上浓重的屎臭味儿。

我们一言不发,向着刘长岁出生的水塘无声走去。

2.

黑水营是一片水塘,或者一片小型湖泊,或者一片不死的沼泽。里面长着一人高的黑绿色水草,那些草叶子很宽,呈流线型,最终收成一个如针的尖端。风吹过的时候互相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那里的水也是黑绿黑绿的,看不到底。我和刘长岁放鹅的时候划着船进去过,水路很窄,行进到某一段,又突然变宽,四处连着很多分叉的水径,细细窄窄,我们没再划进去过。

那十几头鹅就在稍微宽一些的水面浮着。我们的小船也在水面浮着。

阴天,没有光,水就是死汪汪的黑色。似乎没有我们和鹅以外其他的生命存在在这里。刘长岁趴在船帮上,出神的看着黑水中的倒影。我躺在船身里,视线中充斥着铅色的乌云,还有一道道黑色的水草尖。

不知多久,船抖动了一下。好像水下藏着沉睡的人轻轻翻了个身。刘长岁慢慢扭过身,手里举着一个白白的东西。

「看,」他的手伸了过来,「我的牙掉了。」

我看着他,门牙果然掉了,嘴里出来一个黑窟窿。想笑。

刘长岁用力一掷,把那颗牙丢到了远处的水里。他的动作带着小船摇晃着。几头鹅不解的看着我们。它们的眼睛很黑,嘴很红,羽毛洁白。

天阴的不紧不慢。没有一丝风。刘长岁还是看着水面,他的一只胳膊探在水里搅动。我又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游弋的鹅。游弋的水草。我游弋在没有梦的梦里。哥哥的声音传来,他说,这湖里有人。

可我没听见。

3.

回想那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刘长岁还是挂在船帮上,他也睡着了。我叫他起来准备赶鹅回家。数了三遍,鹅少了一只。

鹅丢了,我俩眼神散射的寻找。远处的天边压着厚重的云层,低沉的雷鸣一阵阵传来。

刘长岁开始脱上衣,我问他,「哥,你要干什么去?」

他跳到了黑色的水里,白色的身体裹在一片神秘莫测之中。他瓮声瓮气的说,「我去那几条小径看看,你看着剩下的鹅。」然后他摆起双臂,用不快的速度向水草分叉的豁口处游去。

水卷着他,他卷着水。我看着他一个一个的找着,但是都很快返了回来,直到一棵最粗的水草那里,刘长岁浮着水犯着愣怔。

「哥!」我叫了他一声,「回来吧!」

他侧头看我,咧着黑窟窿的牙床笑了一下。我也笑了一下。他就朝着那条分叉游了进去。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钟头,他都没有再出现。

或者说,我哥,叫刘长岁的那个男孩,再也没有出现过。

天地间只有我和十几头鹅。白色的鹅点缀在黑色的水面。没有影子。

乌云很快就来到了我的头顶,无声无息。雷声也消失了。只有几簇不疾不徐的风。水草沙沙的像是哭泣。

「哥!刘长岁!刘长岁!」我木着嗓子喊。一片寥寥,连回音都没有。四周像个海绵。

小船轻轻的摇晃。我止住了叫喊。

因为我听见了一声咳嗽。一个男人憋着笑意,又忍不住发出来的咳嗽声。我停了,他也停了。那个声音一下就断成了风。

风蹭着我的声带,蹭着我的眼泪。也蹭着后背冒出来的冷汗。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断定刘长岁不会再回来了。他洞悉了黑草营的秘密,因为他说错了一句话。

我赶着剩下的鹅,掉转船头,离开了这里。那些鹅咕叽咕叽的游水,像是在讨论一个我永远听不懂的问题。

4.

刘老邪一下就苍老了。他叼着烟,烟熏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就迫不及待的流出眼泪。

我把鹅关在栏里。踩着一股烂菜叶和禽类的异味,和他一起蹲在家门口的门槛上。

视线钻出村口,是弯弯曲曲的土路,土路往前是阴郁的杂草地,再往前,是穷都荒无人烟的怪异水域。

烟蒂堆满的时候,刘老邪站了起来,他说,以后不准再去黑草营了。

我用一根树杈撇开烟头,把它们都堵在一个蚂蚁洞上。后来的三天,我都和这些烟头还有蚂蚁洞呆着,心里想着刘长岁抱着那头丢了的鹅湿漉漉的跑回家。

第四天,刘老邪又开始做生意了。有人来买一整只鹅,他穿上塑料衣,拿着刀,从栏里提起一头正在吃剩菜的白鹅。它的羽毛已经不白了,还沾着粪便,嘴上还挂着菜糜。

它被摁在案板上,一动不动的等着。

我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看着。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院子门被推开了。

刘老邪的刀一下掉在了地上。鹅趁机跑走。我看着院子外的人。

寸头,赤着上身,穿着那天的裤头,脚上蹚着旧雨鞋。他垂着脸,地上都是从他身上滴下来的水渍。

「我没找到那只鹅。」他小声说。

刘老邪已经扑过去抱住了他。我听见他的哭声,比他老婆死的时候还要嘹亮。我站在原地,眼泪也流了下来。

情不自禁。为了我哥哥刘长岁的平安归来。我也跑了过去。刘长岁被我们的阵势吓到了,他趴在刘老邪的肩头,也震耳欲聋的哭了起来。

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的和他父亲一样响,哭的受了委屈受了惊吓一般。他张着小嘴,我一路看到了他的小舌头、扁桃体、食道。

还有他那颗突然长出来的,白生生好端端的门牙。

5.

刘长岁回来后,吃了三大碗饭。刘老邪从没这么大方过,他烧了一堆菜和肉,填鸭式的塞进了他长子的嗓子眼儿。吃完以后刘长岁就睡了,他捧着他儿子的脸,慈爱的端详着。

只有我一个人感觉到了一阵无人能懂的寒意。我躺在刘长岁旁边的被窝里,他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阴冷,伴着一股黑草营特有的味道。

他睡得很沉。我一直在想,他到底去了哪儿,那颗牙是怎么突然间长出来的,那只丢了的鹅到底去了哪里。我没有答案。

黑暗溶解再溶解,糊在我的眼睛上。凉凉的,轻轻的。只能听到我们的鼻息。深夜,栏里的鹅也睡了,刘老邪也睡了,刘长岁也睡了。只有我没有睡。

但我也快要睡了。

梦里,我回到了黑草营,我和鹅群一起泡在黑水里。水很冷,鹅也很冷,我们都紧紧缩在一起。鹅的眼睛很黑,嘴很红,羽毛很白。

它们咕叽咕叽的漂浮着。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聊着天。可能在聊我,可能在聊别的。

一只鹅咕叽咕叽。另一只鹅咕叽咕叽。第三只,第四只….突然,某一只鹅咳嗽了一声,它很快就忍住了。我立刻看着它们。

没有一只鹅承认它刚才咳嗽了。它们都傻呆呆的低着头,这个动作就像刘长岁经常垂着脸一样。我看不清它们的面容。

眼皮上传来微微的颤动。天上向下掉着两三滴雨。我的脖子感觉到了寒冷。那些鹅盯着我,露出一张张狰狞的脸。扭曲的脸变成旋涡。

「百命!」梦里传来刘老邪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贴在我的后脑勺上。

我睁开了眼。一片漆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的两只脚踩在一滩黑水里。

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个月亮,没有一片云。只有一股熟悉的水腥味儿和水草的哭声。

刘老邪一把捞住了我,他身后还有几个打着手电的男人,他们牵着刘长岁。明晃晃的手电光向我和刘老邪晃着。

深黑的水浸泡拉扯着我们的腿。刘老邪咬着牙关。

6.

一只手抓着沙子伸进栏里,鹅绕过那只手。那手倒了沙子,再抓一把伸了进去,鹅又绕过那只手。一遍一遍,乐此不疲。

刘长岁回来后异于常人的表现让刘老邪明白,他傻了。

他一言不发,坐在鹅栏前面,透过那一条条窄缝向里面看着。他的睫毛和头发上有时候都沾着鹅的味道。

刘老邪宰鹅,他和我一起站在旁边看。他傻了以后,似乎忘了从前自己是怕宰鹅的。鹅静静的躺在案板上放血,他端着盆在下面接。

单调的重复,重复。

阴天,每一天都是阴天。我站在门槛上,向着黑草营的方向日复一日的眺望。昏黄的远处积蓄着低压的云层,一场不知会何时落下的雨一直也没有落下。对刘长岁的恐惧逐渐寡淡了。

刘老邪更加的苍老。他在一个晚上,穿了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裤,抱起了刘长岁。我问他,「你要带我哥去哪儿?」他一手抱着痴傻的长子,一手牵着我,不点火,不打手电,慢慢走进了黑夜里。

看不清方向,家门口的灯笼离我越来越远。刘老邪只是朝着更黑的地方走。黑暗里没有山脉,没有疯草,没有雾,没有一切光明之处能辨认的东西。刘老邪都只剩一只还拉着我的手。好像他也只剩一只手还存在着。

「长岁,刘长岁!」刘老邪的声音在黑夜里扩散,扩散。

「刘长岁,你回来吧!」我听他这么喊着,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钻的远,一声比一声颤抖。

「刘长岁!回来——」

那个夜里,我和刘老邪一起喊了上百声。后来我们都精疲力竭,他的喉咙全哑了,直到再也喊不出来,我们三个才往家的方向返回。

走了不知道多远,一丝的风拂来,我嗅着那味道,明白那是黑草营给我们的回答。

7.

一九九五年,刘老邪去世,距离黑草营干涸过去两年。那时家里已经不养鹅,鹅栏早就空了。只有刘长岁还会经常蹲在鹅栏里,不知琢磨着什么。

刘老邪临死前只交代了一句话,他说,「你要照顾好你哥。」那天天空垂雨,空气清新,一点难闻的味道都没有。他的坟和他老婆的坟并在了一起。刘老邪终于去阴间宰鹅了。

我和刘长岁依旧清贫如洗的住在穷都。这么多年,他的眼睛越来越黑,嘴越来越红,皮肤白皙,除了发傻就是发傻,剩下的衣食住行都是我来照料。

有时候我羡慕他的傻,没有烦恼,没有忧虑,也没有记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头鹅,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何日屠刀。他只有无尽的日子,无尽的活着。

没人知道黑草营为什么会干涸。那是一个从山另一端过来的人告诉我们的,他说他路过了一片枯死的植物,那是很大一片黑色的水草,根茎都有半个人高,他走进去的时候看到了一副骷髅。

他和我们笔画着一个小孩子的大小,他说,「那骨架就这么大,缠在干死的水草里。」

我参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但我知道,曾经我的感觉是真的,刘长岁确实回不来了,他随着黑草营的干涸,永远的留在了那里。

后来的很多年,我哥哥都是傻的,偶尔他学鹅咕叽咕叽的叫声,偶尔学风掠过水草的沙沙声,但他都再未说话。我问他,「哥,你还记得黑草营吗?」

他回给我一个呆滞的眼神。

8.

刘老邪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刘长岁,一个叫刘百命。

叫长岁的,因为他的名字一直活了很久。我叫百命,所以那一年逃过一劫。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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