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山里那个铁匠铺(下)
七
几个月来,老铁匠已经不跟儿子多说话,他认为他的神圣权威,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以致在叫儿子名字时,已不再叫“志友”,而是直呼大名“李志友”。
无形间,老铁匠把儿子的昵称变成了“全称”,这给小铁匠传递了一个不好的信号。小铁匠已经敏感到,做事得格外小心,不要犯错。如果犯错,就会老账新账一起算!
铁匠活儿一直都在几样农具中循环。挖锄、刨锄、勾勾锄,砍刀、菜刀、弯弯刀,还有什么爪、耙之类。细算起来,种类不到十种。时间长了,小铁匠几乎都能背下那一道道工序。
原来,学手艺也并不复杂,就是时间一长,该记住的不去记也记得住,关键是手。要把“手”练得能听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样,手艺才算学到家了。如果手不到位,心中再有多少方案,那也是白搭。所以,手艺是手字为先,艺字在后。世上那些能工巧匠们,做东西得心应手,那是千锤百炼的一双“巧手”。
但不管怎么说,小铁匠认为,与那个“读书”相比,“手艺”的难度就显得很小了。读书,所面临的文字却是千军万马,所运用的逻辑或者规则,却是不计其数。文化知识,就像海洋一样宽广。这些,一门手艺是没法去比的。
对小铁匠来说,学习文化知识,却比学手艺更有刺激,更有浓厚的兴趣!尽管他看见成把成把的钞票,每天装进了父亲的腰包,但小铁匠根本不眼热。
在小铁匠的骨子里,就没想过要学这个铁匠手艺。他不光对铁匠活儿不感兴趣,还对铁匠活儿的前途不感兴趣!
小铁匠觉得,一个年轻人要放眼世界,跟上时代的步伐,就得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走在时代的前列。他的心气太高,他要飞翔,在自由的天空中飞翔!
六月快过,高考已经来临。小铁匠的学习刚起步,是不可能去考的。就是考,也不会考上,这一点他很清楚。但是,他关心的不是高考,而是参加高考的表妹。
遗憾的是,他找过几次表妹,都没有找到。这像有人故意把她藏起来了。
记得与表妹见面,最后一次是六月下旬的一天晚上。那天是在晚自习的走廊上,天已经全黑,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窗户里的灯光透了出来,他们双方才能看清对方。
就像第一次来找表妹一样,小铁匠看到,教室里的学生都很自觉,没有一个高声喧哗,也没有一个走出来看热闹。
小铁匠照例关心表妹的学习,临走时他大胆地问一句:“我们一直是表兄妹吗?”
表妹把眼光望着远方,好像在远眺迷茫的星空,态度却很坚定。她说:“不,这要看条件!”
小铁匠问这话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他也感觉高考临近,不能再来打扰表妹。所以,这次会面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这才大胆问了这话。
但这一问,却让小铁匠为难了。这怎么解释呢?要说她答应了,也说的过去。如果答“是”,说明永远也没戏了,表妹对这个表哥只是表哥而已。如果答“不”,说明俩人的关系是可以转变的,即从永远的表亲变成现实的姻亲。
要说没答应也说得过去,因为还没条件呀!现在还小,大家都在读书年龄,应该是前程要紧,其他都只能免谈。如果有一天,确实有这个条件,那就肯定没什么说的了。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表妹没有考上大学,在家当了农民,那就肯定是表亲变姻亲了。
这真是喜忧参半,让小铁匠心神不宁!
这不明摆着吗?人家在考大学,你却要谈未来,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话题。所以,她只能这样说,小铁匠想。
那个时候,在边远的山区,“爱情”一词还不时兴,很多人有这方面经历却没这方面体验,作为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不一定能表达什么,这却是真实的。
但她清楚,一个表哥频繁找他,每次给钱,应该意味着什么。所以,作为对自己负责,同时也不欺骗对方,她只能把话说到这一步!
八
七月一过,就是火辣辣的八月。强烈的阳光把大街上的柏油晒得完全瘫软起来,走上去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此时,铁匠铺没法再生火,只能抽早晚温度低时才能做活儿。
老铁匠怕耽误挣钱,就专捡一些冷铁皮来制作牛铃铛。反正他有的是手艺,只要手不空,钱就会源源不断而来。
在他们村,老铁匠是第一家买电视的主,也是第一家买洗衣机的主。这些,不得不使许多人佩服他的能干,也不得不使许多人羡慕,或者眼红!
铁先生又来了,他今天打扮得更洋气。戴一顶小草帽,穿一件雪白的衬衫,还把衬衫的下摆扎在裤子里,露出光亮的皮带。这在以后的年月里却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却是一种新潮。
铁先生看见小铁匠不在,马上告诉老铁匠一条不幸的消息。那个对象的娘家听说小铁匠有对象了,就把女儿许配了另一家,订婚酒都喝了。
老铁匠一听,像被蝎子猛咬了一口,身子不自觉地抽了一下。其实,他是尽力在掩饰自己的狼狈,他真想打人。如果小铁匠在身边,完全有可能挨上一记重重的耳光。但是在铁先生面前,他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
为了这个淘气的儿子,他没少花钱。光是给铁先生送礼就花了好几十元,还有女方的那份也一并交与了铁先生。“好几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一月的工资。那可是一九八四年的物价。
老铁匠把铁锤狠狠地掼在了地上,然后对铁先生说:“让你费心了!走,喝酒去!”铁先生看他起色不对,马上说:“大热天,喝什么酒?免了,免了!”说完,也就急忙走了。
铁先生一走,老铁匠抓起刚做好的一只牛铃铛,狠狠地往墙角摔去,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整个铁匠铺都在晃动。
老铁匠回到住处,铁匠妻迎了出来。每年中,她都要在农闲时节到城里逛逛,因此就住在乡场上。老铁匠看见她,没好气地说:“你那异想天开的儿子呢?”
“去城里了,你不是允许他下午不上班吗?”铁匠妻看见老铁匠一脸杀气,惶惶地说。
老铁匠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像是有些遗憾有力没地方使,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大喝道:“拿酒来!”
九
小铁匠终于得到消息,表妹考上了大学。
有的人传言,她考上了北京大学。其实,表妹的考分并不高,只考了三百六十分,学校是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但是她是三乡九寨考上大学的第一人,其影响力还是巨大的。
所以,大家把在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就干脆传扬为北京大学。反正在老百姓那里,北京的大学和北京大学没什么区别。
这个消息来得很迟,也许山乡九寨都传遍了,最后一个听到的才是他。原因很简单,许多人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他,都以为他应该是听到消息的第一人。
小铁匠和表妹的事,有好事者在学校里看见过,就把这一重大发现添油加醋地到处传扬,这样村村寨寨很多人都知道了。但是,他一直找不到表妹,一直得不到她的消息。这在旁人那里,却是根本不知道的内情。
这段时间,小铁匠除了坚持学习,已经有了新的打算。他知道表妹不见他已经意味着了什么,肯定有人在背后干预。谁在干预,不知道。今天想来,那肯定是她的父母在幕后操控。毕竟,此事应做得没有痕迹,才不伤表亲情面。
现在,明花表妹真成了一朵“名花”,那就是身价百倍,就更没有小铁匠什么事了。
表妹已经考上大学,小铁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很知趣,表妹的前途,他不能去影响了。唯一的做法就是默默无闻的读书,自己也考个什么学校,不当这个学徒了。
突然有一天,小铁匠收到一个信封,里面全是钱和粮票,没有一个文字。带信的人也没说谁给他的,只说有信转交。他一看,全明白了,这是表妹退给他的,千真万确,因为那里面的数目一字不差。
这一下,对小铁匠的刺激就更大了。她什么意思?难道我给钱是需要她退的吗?难道她连表亲这层关系都不认了吗?难道她考上大学怕我去纠缠她?难道她还没有离开故土就看不起农民?
一系列问题在小铁匠的脑海中翻滚。最后归结为一个问题,就是表妹的意思。那就是:我现在考上大学了,以前跟你说的那些都不作数,你给我的东西如数奉还,从此我们间什么关系也没有了。
这就是小铁匠对这封无字书信的解读。这一结论得出后,小铁匠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受到过如此打击!不就是你考上大学了吗?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给你考一个,让你看看!
他想起了表妹在那天傍晚说的话,要看条件,目前他已经没有这个条件了。但毛主席说过,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他现在年纪还小,完全可以创造这个条件。
可怎么创造呢?父亲老铁匠的家法很严,他是绝对不让已经挣钱的儿子,再去冤枉花钱念书的。但表妹给他的“无字天书”,无疑是在“下战书”,他决不会退缩,他要迎难而上!
在打铁中,小铁匠一直在思索,这就难免有走神的时候,这样就会被老铁匠狠狠训斥一番。
老铁匠也在思索,这样也有走神的时候,这时小铁匠就跟着“走神”。
好在父子俩都明白,不该想的时候千万别去想,这是把生命拿来开玩笑。所以,并没有出现安全事故。
十
八月一过,天气变凉,一切都相安无事,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铁匠铺又出现了繁荣,许多修农具的、买农具的络绎不绝。
叮哒叮,叮哒叮,叮哒叮,叮哒叮……
一串富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又在人们的耳边响起。师徒俩高举铁锤,一来一往,配合默契,像是春节时的“耍龙灯”。
但是,小铁匠却换上了新的面孔。
原来的那个,也就是叫“李志友”的,老铁匠的儿子,不知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