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陌生人
你能听我说话吗?
医生说我要和陌生人交流。我住在这里十六天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可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得试一试,你能听我说话吗?你是我在走廊里遇到的第四个人了,其他人都没有停下来,我肯定是吓到他们了。你能听我说话吗?
你真好。这是我从病房里拿来的苹果,妈妈洗好了的,给你。没关系,给你。你吃得慢一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是被爸妈送过来的。我今年21岁了,我是大学生,现在休学了。还有,还有。嗯,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好说了,擅自把你绊住,不好意思,我吃了很多药,怎么还是这样,我先前没想到的。
我想好,真的想好。他们确诊我为轻度抑郁。知道这个把我高兴得,快哭了。原来有救,原来不是人类未知的疾病。我也会想,那些重度抑郁的人要怎样生活呢?
我一直很喜欢看书,近来做不到了。注意力涣散,字都识得,辨认与理解的那条链却断了。许多感官都变得迟钝,我用刀子切割掌纹,疼痛令我醒觉,我在活着。可那是会上瘾的,自残是会上瘾的,而且对疼痛的需求越来越高。你看这里,这是我的纹身,去年做的,一点痛感都没有,好失望。耳朵很例外,有时候会尖叫,烦,不得了的烦,想用竹签把耳膜刺穿。可我知道这是大脑的错。我很难连贯地思考了,从前我想当一个小说家,恐怕不行了。太痛苦了。我什么都写不出来,太痛苦了。
来到这里后,每个人都跟我说明天会更好。可是明天会有什么不同,我看不出来。明天我不会有什么不同。我害怕我自己。我在众人面前展示的恐怕不是我,我害怕的是我所不能展示的东西。我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阴沉,这么恶毒,这么刻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花美,草美,星星美,大地美,我想种一棵树,养一条狗,发自内心。小时候的我很正直,从不撒谎。现在我和你讲话,却在盘算着何时逃跑。
我是在和一种奇异的力量争斗。我明明一帆风顺,却对太阳产生憎恨,我不能起床,不能温顺地走进人群,我想逃跑,可是这种病最可怕的便是,在看到旁人疑惑不解的眼神时,心中升腾起的耻辱感。他们会说你奇葩,在走廊里窃窃私语,用无处不在的目光打量你,揣测你,我知道祥林嫂的故事,所以伪装是更好的选择。我筋疲力竭,微笑之前都要气喘吁吁。在这个社会,抑郁、敏感、脆弱永远都是让人不齿的事。永远都是。
并非我执意隐瞒,而是这就是世界默许的规则。规则是,我运动、流汗,肌肉拉伤可以在朋友圈炫耀,大家会鼓励你,给你点赞。当我真诚,当我说:“我下不了床,我失眠了,我现在不困但我下不了床。我觉得自已可能有点抑郁。”大家会离你而去。说出真心话是那么羞耻。我们接受身体负伤却鄙薄大脑的损毁,讽刺的是,即使我们冷落它,抑郁还是存在。
所以你也该知道,为什么这场谈话没有真正发生。你的确是我在走廊遇到的第四个人,可我只是看着你走了过去,就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医生对我很失望吧,我所能完成的最大限度的交流,也只是纸上谈兵。我猜想你做出的所有反应,无一不让我感到痛苦。也许你会鼓励我,你说不管抑郁症怎么折磨我,我要战胜病魔,你说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不成。
当我躺在床上起不来的时候可能就是在思考死亡。毫无理由地被折磨,不知怎么面对清晨的阳光,想死。
发生事情,害怕处理,躲起来却被人拉出来面对,想死。
没有食欲,吃不了喜欢的东西,呕吐,想死。
治疗过程中,同房的孩子离开了,父母跑去问他的家长有何诀窍,剩自己孤零零的,想死。
任何一件改变我现在的状态,让我紧张的事情,都会让我想死。
如你所见,我侥幸存活。所以上面这些话,无人会信。我要怎么证明这不是矫情。
农药太腥,塑料味很重,死亡率也偏低。割腕不彻底,血液凝固的速度该死的快,往往需要补刀。如果我站在路中央,还会连累那个无辜的司机,我不能这样。
最接近死亡的一刻发生在一个月前。那天我心情平静地下了床,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挺帅的。跟室友道了声再见,站在天台徘徊了半个多钟头。
太阳像一把名刀,锋锐滚烫。耳机里是周杰伦的歌,《乱舞春秋》,生命潦草我在弯腰。
我在想这该有多疼,好在很快。嘎嘣一声响,距离我只有三十公分。
这个世界太怪诞了。
我努力不起来了。
要不就算了吧。
脑海里忽然闪过妈妈的脸。
她身体一直弱,办葬礼什么的,对她来说一定很困难吧。
会不会没办法好好生活了。
会不会住进没有人情的疗养院。
会不会受护工欺负,迫于生计只好挤出笑脸。
会不会。
会不会。
忽然想和她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
她说:咋啦乖儿,是不是没钱了?
我说:不是,就是想你了。
嗯,她说。妈妈也想你。
我退回来,蜷在角落里哭了很长时间。嗓子都哑了。
哭够了,把用过的纸巾捡起来,健步如飞地走了回去。
我怂了。生死之事也讲机缘。但我依然保留放弃活下去的权利。
我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还为了不让身后的人担心。何等操蛋,但也温暖。
然而他们的爱使我不知所措。我常想向他们致谢,同时道歉。谢谢你们陪在我身边,但给你们带来负能量真的对不起。得了抑郁症让你们困扰,对不起。什么事都做不好,对不起。对待你们如同雾里看花,无法相信你们,生怕倾诉过后只得到怜悯,这般惶恐偏生高傲,对不起。
我也不相信你。大多数人乐于奉献愚蠢的善良,善良真假难辨,蠢才是重点。他们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苦难,给我列举乞丐、孤儿、残疾人,问我他们都能很快乐地生活凭什么我不可以。
这让我无地自容。我知道所受煎熬不值一提,可你是否知道,这种看似好意的刺激,只会让我更加怀疑自己一无是处不配为人。身为异类,如履薄冰。
即便这样,即便这样,我也想抓住些什么。我在网上匿名求助,缩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地打字:想离开这个世界,如何减轻对家人的伤害?谢谢大家。
他们说:
LZ男的吧?好办,撸死。精尽人亡。
杀两个贪官再死!
蝼蚁尚且偷生,要死快点死,叽叽歪歪。
自己想去!厌世就算了,还在网上误导人家。
我剧烈地呼吸。我知道自己混沌,污浊,自私,令人厌恶,但看到这些还是难过。我太窝囊了。
直到有人说:
好好休息,明天再谈,好吗?
去找医生咨询,不要冲动。
我有抑郁病史,七八年了,病情虽然反复但已经好多了。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空聊聊。
兄弟挺住!我们爱你!
我睡着了。
第二天和家人坦白,想治疗这个病。爸妈不理解,在他们看来我无忧无虑,他们说:是不是最近学习压力大?别多想,出去散散心吧。
我把护腕扯下来,拍照,给他们看上面的疤痕。他们迅速慌张起来,把我送来这里。
我对医生的治疗方式有抗拒感,也抵触这里的环境,但她的目光很柔和,她告诉我:
抑郁症是心的感冒。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所有人都有事可做,唯独你高兴不起来,没关系,你是可以悲伤的。因为感冒了嘛!
不用为了不让我们失望,逼自己“好起来”,感冒可是很缠人的。
如果很痛苦的话,就先不要努力了。感冒之后身体很懒没错吧?所以顺其自然,也不要做出格的举动,你可以留在这里的。
你留在这里,是没问题的。
下次我会不会真的和你说话,很难预料。毕竟在想象中已经很艰难。好在这里很安静,我又拾起书本。看新的书还很困难,重温阅读过的作品渐渐可以做到了。
那位抑郁的作家这样写:“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可是正月里有人送了我一套鼠灰细纹的麻质和服作为新年礼物,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那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现在是冬天,猫伏在暖气旁睡着了。
再等等。再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