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人很疼我

刚毕业那年，快中秋节了，爸跟我打电话，我问起二伯家的地址，想给奶奶寄个月饼。爸沉默了很久，跟我说奶奶已经去世了。

五月份就走了，算算日子，那时候我从深圳回学校，中途正在天津一个同学那里玩。家里怕影响我毕业，就没跟我讲。

那天我在公司外面的室内平台上，站在大大的窗户前，哭得像个傻子。那天也是人生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死亡。

从小到大参加的葬礼也很多了，可是没有人让我真正的悲伤。那天我知道，有个人我再也见不到了，而我还有许多事要跟她去做。

我小时候在村子里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白白胖胖，在一众瘦瘦黑黑的小孩中，非常显眼。

奶奶很疼我。爸在矿上打工，平时不在家，妈要忙农活，爷爷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小时候基本是奶奶在带着。她没事就去跟一些关系好的老太太玩花牌，我就在一旁的土墙上爬上爬下，站在上面跳远。她玩着玩着就朝我大声叫，让我不要太淘气。

回去的时候，我照例要她背着。她那时候已经开始驼背，而我又较其他小孩胖很多，路上遇到邻居，就说她太宠孙子，这么又大又胖的孙子，还要背着。

冬天，她带着我去老姐妹家里，在土炕上坐着扯闲。我很无聊，就带着故事书。老人们逗我，要我给她们念上面的故事，我念过一次，她们不是很感兴趣。奶奶很骄傲，说我认识很多字，能自己看书。

再后来渐渐大了，奶奶也背不动我了，回家的时候，我就跑在前面，她迈着小脚慢慢跟在后面。每次遇到拐弯或者门口有突出的墙的人家，我就躲在墙后面，等她过来的时候，猛地跳出来，啊地一声怪叫，吓唬她。

后来上学了，她让我们姐弟好好学习课本，不让看闲书，有几次要我们把书包的书拿出来检查。我说你又不认字，你咋检查？她说她认得课本封面上的字是什么样子。那时候只有数学和语文两门课，她带过那么多孙子，对那四个字早就熟记于心了。

在农村的时候，物资贫乏，水果很少，不仅是种类，还有数量。她偏爱我，总是偷偷给我藏起一个水果，比如苹果桃子之类的，多给我留一个。姐姐因为这个事情，耿耿于怀很多年。

后来在矿上上学，夏天时候，学校里的小孩买了水枪滋着玩，我也想要一个。可是父亲对我的零花钱管制很严格。她不知道怎么听到了，就去买了个小水枪给我，虽然不是我想要的别人的那种特别大的能射很远的水枪，可是我还是很开心，玩了很久。

初三的时候，为了防止作弊，全年级的一次考试，是在操场上露天进行的。她知道后，怕我晒到热到，给我从家里端来一杯糖水。迈着小脚，走了一公里。在学校大门那里被门卫拦住，就用大喇叭叫我到操场边见她。她小小的佝偻着的身子，站在那里。我跑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水，让她赶紧回去，然后把水端回我趴着的凳子。同学们在笑，我心里很暖。多年后，我都忘了这件事，有一次和几个初中同学吃烧烤，聊起以前，一个家伙说他很难忘，觉得我奶奶很疼我。我突然想起来，她很少走那么远的路，因为小脚。

我渐渐大了，不再经常在家待着，跟同学朋友到处厮混。她有时狠狠地跟我说，让我要学好，不要跟坏学生走了歪路。有时又疼爱地给我一些父亲买给她的点心。我那时候已经对这些零食不感兴趣了。有几次带女同学来家里玩，她跟我说我不正经，要是在农村，像我这样随便跟女生玩的，就是流氓，是问不到正经媳妇的。

大四的寒假，她那年冬天一定要在老家二伯家待着。爸说她觉得自己不行了，怕死在矿上要火化。父亲带全家回了老家。她已经不能起床了，躺在炕上。村子里的人，一个个来家里，跟她做最后的道别。她那时候还清楚，看到我的时候有些生气。晚上要人陪着，不敢睡觉。大姑说她害怕，她以前住在大姑家，跟大姑的婆婆睡一起，大姑的婆婆死的那晚，她就在旁边。见过死亡，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所以害怕了。

我没概念，我看她躺在炕上，因为不能进食，挂着水，就是不觉得她会死。我一直认为她就是生病了，等过段时间她就会好。虽然身边的人都在跟她做告别。我没有跟她告别。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知道了人会死，晚上的时候就恐惧起来，害怕自己死掉，也害怕亲人死掉。害怕得睡不着觉，就希望能有长生不老药，给家人一人吃一颗。

后来，开学了。然后我毕业了。七月份入职，八月份有了第一份工资。我想起来以前跟她说，我挣了钱要给她花，正好趁着父亲的电话，想寄月饼给她。才知道她已经去世三个月了。

哭了一个下午，我又忘了这件事。继续上班泡妞看剧。直到春节回家。

进家门后，我直接去了她的房间，我心里头觉得她应该还坐在那里，等我进来，跟我说一句，坏种，你回来啦。

房子里一切照旧，除了没有她。我把包放在墙边，摸了摸床上她经常坐的地方，然后坐在那里。

我终于相信她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