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情结(6)Ⅱ今年我不得不改变原有的种作方式
01
我出生于1960年代,对于后集体化时期的一些事情有点记忆。
王金庄村从东到西分五道街,一道街一个大队,共五个大队,每个大队分五至七个生产队。我是四街大队第一生产队的。
我队里识字的人很少,找个记工员都不好找。我上学时,队里让我当记工员,白天上学,晚上给社员记工。人太多,一个人记不了。一个人只记一个组。三个组,有三个记工员,要求记清每个社员哪天哪日,在哪里,干什么活,月底把每人的工分总结出来。
总结工这一天,我就不去上学了。我算盘打得不好,常出差错,必须由勤定哥重新审核。他是正会计,永寿哥是副会计。永寿哥跟我说“你勤定哥在咱公社是出了名的会计。”他一点错误都不会出现。
由于小孩子做记工员的特殊身份,我比同龄人多了一层社会体验。
由于每天晚上在队部记工,接触到队里的全体干部和社员。
正队长是彩祥爷爷。另一个记工员海国哥跟我说,彩祥爷爷是我队的第一能人,所有梯田都在他心里装着,那一溜会好好长庄稼,那一溜不好好长,甚至一溜地里那一片长,那一片不长,他都明镜似的。队里的各色人等,性格特征,本事大小,干活是否卖力,他都了如指掌。
每天晚上,我和社员们记工,每个社员都有一个记工本,我把社员当天干的活记到他本上,再记到总账上。记一个走一个。但队长组长都不能回家,他们要下工。
我和社员围着桌子记工,下工的队干部们都坐在长条凳上,下一晚工,常常熬到很晚才能把工下完,有时队长记不清是否下完了,就问组长“你组还有几个劳力?”然后再安排剩下的劳力明天干什么活。
下完工,组长开始派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被组长的叫声惊醒。组长在门外喊着我父亲的名字,说:“你明天去后凸犁地昂——”
我父亲问:“和谁一块去——”
组长说:“和竹顺伙一犋的,赶上短腿(驴)——”
然后,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组长还要赶着到别家派工。
02
集体化初期,人们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队长以身作则,社员不辞劳苦,信念是热爱集体。一批人坚决走集体化道路。
五街有个刘石定,当保管,一天傍晚社员收工回来,他在队场了解到地里还有玉米没有驮完,自己一个人赶着七头毛驴,摸黑上大庾岭驮了回来。
我去摘柿子了,家里没有挠勾,就用镰刀按在长杆上代替挠勾,进寿爷爷恶恨恨地说:“营生就不是那样做嘞!”之后的一天,大队书记李反祥就问我:“你摘柿子用镰当挠勾来?用镰会弄伤队里的柿树的。”
秋后,妇女们都坐在队场里扣玉米,只能用手扣,不能用锥子往下闯,锥子闯会伤及玉米粒。不好扣啊,用锥子闯开口子才能扣得快一些啊,妇女们就把锥子偷偷地藏在屁股下面,等会计保管离开了,赶紧拿起锥子闯。一次芹芹用锥子闯,被干部发现了,干部气愤愤地夺过锥子来,“嗖”地一下扔到了队里的场房上。
为了集体利益,一批“死硬派”不顾劳累,心向集体,更不怕得罪人。
我还小,星期天,可以不去队里出工,我就去山上割草,晒干后,交到队里,按斤称折合成工分。交草时,先称了重量再解开绳子验收,好草收下,赖草拣出,队干部毫不留情地把我的赖草从马棚房顶上扔下来。铁面包公。
村里有五个寻查员,发现谁损害了集体利益,抓起来按村规处理。我们四个小同学曾去南坡偷梨五个,每人被罚款一块一毛五。增德大爷在地里吃嫩玉米,被寻查员逮住,从此没脸见人,上吊自杀。
03
后集体时期,人们的生产积极性,一天不如一天。
往地走,一条线,到底里,一大片,动起来,一大蛋。
往地走时,人多,慢慢地走着,由于山路是羊肠小道,队伍自然摆成了一条长线。到了地里不马上干活,先休息,人多了坐在地头,黑压压一大片。直到队长说:“动动动,都动。”人们才到地里锄草间苗。干活时,有说有笑集中在一起,窝工挛(luan)蛋。
社员不想干,干部有办法。队长和会计到地里定工,什么活需要多少工一一定下来,再分给社员,包工到人。
太行梯田一条一条的,一条地,口语里叫一溜地,有人书面写成一块地,不准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平原的阡陌交通。
耕地时,堰根堰边都犁不着,于是,就有了“拾掇地”这一大农活,拾掇地就是人工用镢头撅遍所有的堰根堰边。
父亲带着我做包工,我拾掇地不过关,父亲都要重新修理。有一个星期天,我单独去拾掇地,工分定的2.6个工。事后,父亲说:“你拾掇的地扣了3个工。”扣完后又从我家的总工分里多扣了4分工。干了不如不干。
生产队发展到这一步,真的不能干了。我17岁从学校毕业,去队里干一天活挣4.4个工,一工0.25元,幸运的是我做了民办教师,挣的社务工,公社每天给我一个工,一个等于10分。队里最好的劳力才评10分。如果不教学,我可能得饿死,你想啊,我做2.6个工,就要扣3个呀,别人挣工分,我挣的负数啊。
1980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一纸红头文件解散了生产队,一座危楼轰然倒下。
04
分地到户,人们的生产积极性,出奇地高,邓公这一手,痛快了百姓,沸腾了山庄。
三街一个生产队分地时,剩下盆滴水路外边一小块地,队长说:“明天早晨谁先到谁种住算了。”
有人很早就去了,一看已有人把地翻松了。原来是乃定,听到队长说谁先占住算谁的,队长刚说完,他就夜里去翻地,等不到第二天。种地积极性就这么高。
分地按人口分,地几溜,树几棵,力求绝对公平。我队南坡曹家一块坟地,分了20多份,我人口多分到的这一份能栽三畦红薯,每畦能栽十儿棵苗。
毛的沟一溜地里,分成十几份,拿号时,我拿了两份,我父亲拿了一份,每份栽有两棵花椒树,父亲把他那一份给了我,至今我还种着三份,拿号拿的,三份都没连在一起,一份在西头,一份在中间,第三份靠东边,最东头是征寿哥的。每份都不能用驴犁,只能用镢头去撅,用驴拉不开套啊,席子大的一片,套上驴,不走就到头了。
这个分地方式,见证着王金庄人把土地利用到了极限,只要能栽一株豆角的小片地也要种上,有人用“见缝插针”来形容。
在王金庄历史上,也许这是历史上利用土地最充分的时期。
分下地的几年里,添人不添地,去人不减地。不少人家娶了媳妇生两个儿女,就意味着三口人没地,有的人家五个女儿全部出嫁,这家人会多出五口人的土地。为避免这种情况,每隔几年就调整一次,共调了三次。
最后一次至今近30年了,却再也没有调整。
最后一次调整,我分到五口人的土地。我利用星期天,节假日,精耕细作,老婆孩子一齐上,累死累活不觉苦,毛驴也不甘示弱,一驴当先。
第一次分地时,我一年摘了38斤花椒,经过努力,我把自己的梯田都栽遍了,年产突被4位数,曾有二年超过1000斤的历史记录。这一时期,一户摘1000斤椒,当年集体大生产时一个生产队也不过一年仅摘2000斤左右。
当人的体能和智能发展到顶点,一两户的收入就要抵得上一个生产队的收入。政策导向的作用就这么大。
当有人议论国家政策这样那样时,反明叔叔在上马凸跟我说:
“还是邓小平好。”
这是一个深山老农对国家领导人的朴素的评价。应了那句“要知朝中事,深山问捣廷”的俗语。
05
国家领导人一跺脚,地球就摇晃,领导打个喷嚏,太行山也震颤。不知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市场经济导向下的花椒价格,高考,民工向城市的流动等等因素,使得如今的王金庄,改变了原有的土地利用模式,生态优良模式,生产生活模式。土地在摞荒,人员往外流,农药在喷洒。
花椒价格一降,摘的花椒不够工钱。我保留了一部分,剩下的砍掉了。今年摘了400多斤。
我有五口人的土地,父母去世后留下一份,我的哥哥,四弟,五弟,堂弟都忙于生计,无力耕种,为不摞荒,我毛驴免强支撑着,还有两户地邻,也种不了,都搁给我家毛驴了。
我的户口本上原来有五口人。我转为国办教师,儿女进城安家,都迁走了。现在,全家八口人,户口本上只有我老伴这一个老太婆,也到了城市照看孙辈,毛驴卖掉了,家里锁门了。
我的土地包括代耕他们6个人的部分土地,立马变成了绿色的地毯。马上就要和相邻的荒田连成一片。
身为农民出身的我,实在不愿把曾经养育我生命的梯田弃置不管。
我有办法了。
我去县城花了180块钱,买了一箱草干磷,扛回家来。
到了星期天,我将挎上喷雾器,喷遍荒田,即使种不上庄稼,我也决不让杂草丛生。决不让土地在我的手上荒芜。
我今年59岁,我发现70岁的老人还能爬上山去,距70岁我还有十来年的喷毒时间。
我想说明的是,王金庄有哪个种地人能独善其身,不喷毒呢?我还想统计一下,究竟有多少草干磷,百草枯,红太阳,来福灵等等的农药源源不断地涌来?
我还想弄懂我死了以后,我的土地将会是怎样的情景?此时此刻,我又一次想起了研究农村社会学和人类生态学的郭天禹老师。
三句不离老本行,生生死死土地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