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期(六)
从早到晚,澎湃一直都埋首在《菜根谭》里,专心致志,边摘抄边思考。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包括同桌。终日沉默,自我沉醉,甚至课间连头也不抬一下。同学有同学的世界,他有他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的学习,他有他的学习。他们有他们的追求,他有他的追求。他仿佛把自己封闭起来,与外界隔绝。他与周围的同学河水不犯井水,他不理他们,他们不理他。他觉得自己是一朵生长在淤泥中的莲花,也觉得自己是一棵生长在茫茫荒漠里的仙人掌。他不想也无法跟周围的人交谈,他与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他想对他们说关于做人的道理,但他们都是平庸之辈,头脑里装满了蛛网尘埃,哪里听得明白?怎么会听他的?同桌经常跟周围的同学说一些不雅的俗言俗语,有时还在自修时大声说话;大部分女同学都是不慈不善不正不经的下流女子;男同学可以说净是野兽,粗鲁野蛮,极度无礼。澎湃不屑一顾,视而不见,心如止水,不为所动,只顾自己。
他为近视甚深而感到庆幸,因为他们看不见周围的同学,就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他自己存在一样。更令他庆幸的是,他根本看不见女同学的样子。这样他就不受任何诱惑了。开学已一个星期,但他仍然不知道本班的女同学是什么样的。由于看不见,她们是美是丑与他无关,所以不被美者引诱,不被丑者伤目。就算看见他也无心留意。他的目光除了在文字中也是在文字中。偶尔抬起头,也只见到一些模模糊糊的面孔。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活动。小敏走过来给澎湃一张纸条,然后马上坐回座位。澎湃以为今天又在无聊苦闷中虚度,这纸条无疑就是雪中送来的炭,久旱后逢上的甘露。他顿时精神百倍,兴奋的看起来:
闲云野鹤:
不介意我这样称呼你吧?你正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你有没有关于法律的书?大约在这方面也算是志同道合吧?其实你是否觉得我很无聊呢?借了你的书瞬间又归还给你,我是有原因的:一、我的书经常被盗,所以不便;二、我的同学看见我有书看就叫我借给她看。我怕这样会更耽误你的阅程,其实我是很想问你借书的,但时间不足。
昨晚我看了你的文章。过奖了,我的语文非常差,写作方面还应多些向你学习,而你这样赞我不是在挖苦我吗?但我不介意,取长补短嘛!班主任杀到,就此搁笔,下次再谈。
——小敏
看完后他微微一笑,想了想,便用一小纸条写道:
小敏:
吾家中鲜有关乎法律之书,待有资时方购之。
不知法者,皆浑浑噩噩之辈也。吾侪当知之用之。
下回莫用铅笔书,不利珍藏。
闲云野鹤
2002.3.4
交给小敏后,澎湃便奔出教室,往操场走去,手上拿着上学期借的《现代人才学》。
他站在跑道旁,望着那如茵的足球场,隐约看见有几点动着的东西——在踢足球吧?跑道上也有同学在慢跑。他做了几下准备运动,达明也来了。于是他们一同跑步。
跑了两圈,达明先走。澎湃到杠杆处做了几下引体向上后也离开——到图书馆去。他要还书,并借新的。
他独自漫步在校园里。广播室播放着优美的歌曲,他的心湖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在情歌中,他最容易感伤。
由于图书室要在5:40才开放,所以澎湃只好到三楼的阅览室读杂志等候。
他随便翻了翻那些文学期刊,怕看得入神而忘了还书,所以提早到四楼图书室门口等候。
他双手扒着栏杆,望着对面的宿舍楼,朦朦胧胧的看见一些来来往往的学生。想到宿舍内部之恶劣与外表的美观,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校园里依然回荡着优美动听的歌曲。
此时,楼下有人冲着澎湃喊:“澎,这么早啊,还没够时间呢!”是霞姨的声音。他向下望去,只见霞姨正在关楼下的门。她一直叫他做澎。
他很惊奇:霞姨居然能够在下面看见四楼的他,而且一眼便认出。其实也不必讶异,是他自己高度近视而已。
霞姨是图书馆的总管,主要负责图书管理、杂志订阅、信件收发、学生缴费。澎湃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他是全校订杂志最多、收信最频繁、借书最多最频繁的学生。她大约四十几岁,非常之慈祥善良,也非常之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澎湃跟她说话时总会感到春日阳光的温暖。
他凭栏翻了一翻那本《现代人才学》,觉得这样不可多得的旷世极品没有被列入必修课委实可惜!这本书,几乎全被他抄了下来,每一节都是经典,每一句都是至理名言。它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犹如武林秘笈。
霞姨走上来,微笑道:“这么早啊,澎。”
澎湃转过身,也微笑道:“霞姨。”
霞姨打开图书室的门,说:“你进去随便拿一本吧。要快点,我还没吃饭呢。”
“哦。”澎湃赶快走进去,还了《现代人才学》。当霞姨打开专门放借书证的小抽屉准备找澎湃的借书证时,他告诉她:“6937。”
霞姨把澎湃的借书证递给他,问:“你想要借什么书?”
“哲学的。”澎湃正在书目栏寻找“猎物”。
霞姨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处,对澎湃说:“你自己过来拿一本吧。”
什么?自己拿?澎湃感到很惊讶,也很感动。他第一次可以走进“书林”,第一次可以近距离进行挑选!他感到非常荣幸,也非常感谢霞姨,让他拥有图书室开放以来从未有过的学生特权。他跨过那堵用长桌拼成的“书城围墙”,走进书林中物色他的“妃嫔”,既紧张又兴奋。他不想耽误霞姨的时间,于是急急忙忙地随便抽出一本。但由于实在太残旧了,而且又是繁体字,所以他不得不放回去,不好意思地说:“太旧了。”
霞姨指着底层说:“这里有些新的。”
澎湃蹲下去,眼光一扫而过,突然被一本厚厚的《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吸引住了。于是他便将它轻轻地抽出来,站起来对霞姨说:“就要这本吧。”
霞姨取出书中的登记卡,惊奇地说:“啊?阿澎,看这么深奥的书啊!”
澎湃用微笑回答,然后感激地离开,毕竟霞姨并非负责借书工作。(她只负责管理,借书登记另有其人)
这时,来了几位借书的同学,但他们要等借书员。澎湃不好意思地匆匆离开。
这晚,澎湃便沉醉于费尔巴哈的哲学世界中。
课间,澎湃后面那位男生轻轻拍了一下澎湃的肩膀,澎湃转过头去看看他有什么事。那男同学指一指身边一位女同学说:“她问你为何这么静?”那位女生的脸上瞬间红了起来,然后捶打那位男同学:“我是问你!”非常尴尬。
澎湃也尴尬地转过去,继续埋首费尔巴哈的著作。
他不知道为什么,疼了一个下午的肺,现在居然没事了。难道是跑步的功劳?
第二天,澎湃继续沉浸在那些抽象的哲学海洋中,什么人本主义原理,什么道德学说,什么神学与黑格尔主义,看得他眼花缭乱,头昏脑涨。
傍晚,他又将书还了,因为其精华已基本被吸收。他还打算买一本!
他以为图书室里已经有不少同学,没想到自己又是捷足先登。
那个比霞姨年轻一点的认识达明的阿姨(借书员)笑道:“图书馆所有的书都被你看完了澎湃!”
澎湃笑道:“基本上吧,可惜太多旧书了。”
接过借书证后,他从桌上那一叠一直准备好的小方纸中拿了一张,再从一筒一直准备好的圆珠笔中抽了一支,然后走到哲学书目栏处挑选书名。他选了两个(以防其一没有),将其代码写在小纸条上,交给阿姨。
阿姨说:“你这么爱看书啊?”
他以笑作答,心里说:我也爱藏书呢。
又是在那个书架前面,阿姨边走边说:“第一本好像没有……啊,有了!”
阿姨将那本《辩证唯物主义论文集》轻轻抽出,走过来递给澎湃,说:“这些书也很旧了。”
澎湃接过书,说:“为什么学校这么久了还不进些新书?”
“唉,三中啊,别提了。我女儿在一中读书,她说一中的图书馆每年都不知购进多少新书!”
澎湃会心一笑,然后离开。
回到达明家,达明说:“唉,又要交学费了,模拟试卷也要12元!”
澎湃笑道:“他要你交,你不能不交。这社会就是这样。你们高考时的试卷费听说是300元呢。”
“唉,阴公!”
“对了,你们老师有没有跟你们说高考时会到会城寄宿的事?”
“没有。”
“那一定也要几百块了。他要你交,你不得不交,不交就不准你高考;高考时那些铅笔橡皮擦也要20块甚至30块,你不得不交,不交就不准你高考;乘车到会城考试时的车费也要30块甚至100块,你不得不交,不交就不准你高考!”
“唉!!!”
“这社会就是这么黑暗啦。那些当官的比那些犯罪分子更可怕!”
达明学着男高音唱道:“咱当兵的人,不贪不是官……”
澎湃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第三节晚修课,小敏和她前面的几位同学不知在玩什么游戏,吵得全班都无法学习,尤其是澎湃,心里又痛又怒。他根本无法看书,只伏在桌上发呆——自问:你听见了吗?听见小敏的心了吗?后面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但他无动于衷。
他感到这个班已经彻底远离他。
他孤独的走在黑暗中,形单影只。唯一的朋友小敏,在他前面渐行渐远,然后消失。他绝望地跪下痛哭。泪光点点,如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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