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

公元1113年，宋徽宗政和三年，时当六月中旬，炎天正热。离父亲病逝，已过了三四个月日。那一日，史进捉个交床，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

对面透过来的松风像命运的谶语，松风吹解带，树阴照人来。原来是他们华阴县的猎户“摽兔”李吉，在树背后探头探脑张望，来寻庄上的矮丘乙郎吃酒。因见史进在此乘凉，不敢过来冲撞。史进问：“往常时，你只是担些野味来我庄上卖，我又不曾亏了你，如何一向不将来卖与我？”

李吉说，如今少华山上添了三个强人，聚集着五七百小喽啰打家劫舍。华阴县里禁他不得，出三千贯赏钱没人敢惹。因此偌大一个少华山，哪讨来个獐儿兔儿。

没有獐儿、兔儿，却有虎儿、蛇儿。少华山寨中，神机军师朱武、白花蛇杨春正在谏劝跳涧虎陈达：“蒲城县人户稀少，钱粮不多。若去打蒲城县，万无一失。华阴县人民丰富，钱粮广有。若去打华阴县时，须从史家村过。九纹龙史进是个大虫，端的了得......”

陈达哪里肯听，让他们闭了鸟嘴，披挂上马，点了一百四五十小喽啰，鸣锣擂鼓，下山望史家村去了。

没有意外，没有悬念，史进尽得王进真传，轻舒猿臂，款扭狼腰，只一挟，把陈达轻轻摘离了嵌花鞍，款款揪住了线搭膊。史进叫庄客将陈达绑在庭心内柱上，等待一发拿了朱武、杨春，一并解官请赏。

神机军师朱武，有着十年后好兄弟史进被射成刺猬，也不垂泪的心理素质。他附耳低言说道：我有一条苦计，恁地，恁地......

朱武和杨春两个出了少华山，来到史进庄前，双双跪下，擎着四眶眼泪，请史进将他们三人一发解官请赏，誓不皱眉。要死就死在英雄手里，并无怨心。这是朱武和杨春对史进的第一跪。朱武下跪就像家暴一样，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达目的根本停不下来。

这也是史进的少年心第一次被击穿，心中赞叹，朱武、陈达、杨春直恁义气，真想和他们换帖结拜。于是放还陈达，下榻留贤，开门揖盗。神机军师忽为俘虏，忽为上客，千载无此筵席，百代无此神机。

酒至数杯，妙人史进和三位头领结为好友，时时来往。兄弟赠我金错刀，我送兄弟英琼瑶。好友赠我锦绣缎，我送好友青玉案。朱武等三人送史进三十两蒜条金，还有好大明珠。史进送三人三领红锦袄子，还有好大肥羊。

不觉中秋节至，一轮月挂如银。史进负佣庄客千人，他只想和虎儿、蛇儿、机儿后园饮酒，赏玩中秋，叙说旧话新言。这时候只听得墙外一声喊起，火把乱明。史进大惊，掇条梯子，上墙打一看时，只见是华阴县县尉在马上，引着两个都头，带着三四百士兵，围住庄院。外面火把光中，照见钢叉、朴刀、五股叉，摆得似麻林一般。

原来有原告人“摽兔”李吉在这里。朱武等三人开启了他们的第三次下跪，让史进可把索来，绑缚他们三人出去请赏。史进说，恁地时，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若是活时，与你们同活。等史进问明来历缘故情由，先叫庄客王四，带进后院，一刀杀了。再杀开条路，冲将出来，手起一朴刀，把李吉斩做两段。

地主家的好大郎不知道的是，他收了人家的蒜条金，收了人家的好大珠，一刀杀了庄客王四，一刀斩了“摽兔”李吉，他就已经失去了他的清白之年。

而当朱武劝他在少华山做个寨主时，他口中却说：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

后记：

故事开始以前，最初的那年夏天。阳光洒在柳树上，风吹来， 闪银光。我捉个交床， 坐在打麦场上，我喝彩：风好清，云好白......

那是我还不识人生之味的年代，我情窦还不开，我还是清白好汉。我射弓走马，我演习枪棒，我保护村坊。我想要讨个出身，求半世快乐。

心里像有一些话，我们先不讲，不知是苦计 ，或实有义气。我烧了村庄，余少碎银两，人随风飘荡，天各自一方。在风尘中遗忘了清白模样，也慢慢换了心肠。此去多勉强，此生多寒凉， 我遍体鳞伤。

我想回头望，把故事从头讲。我攧下马， 弩箭如雨 ，人生已不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