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

  一 

    “你爷爷又爬河边去了！”

    老剃头匠喊住丰功，咯咯地笑着：“这个老麻脚嘿（南通方言，老人），活得不耐烦了。”

    丰功着急慌忙地赶到河边，爷爷坐在河滩边，两脚刚刚伸进冰冷的河水里，一个激灵，又赶紧抽上来，摇了摇头，脸上却有莫名的笑意。

    “爷爷，你干嘛？！”

    爷爷扭头看见丰功，脸上的笑更灿烂了：“要死，也不容易噢。下来把我扶上去吧……”

    丰功好不容易将爷爷扯上岸，爷爷喘着气说：“歇会儿，歇会儿，气接不上了。”看着丰功脸涨得通红，也立在那里喘粗气，嘿嘿地笑道：“没用呗，就这点力气？想当年……”

    “就不要想当年了，赶快洗洗脚，换换衣服，不要弄冻了！”

    听声音，丰功知道自己的娘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娘儿俩架着老人进屋，脱下沾了泥浆的衣裤，洗了脚，把他塞进老式床上厚棉被里，老人仍冷得牙齿直打磕。

    丰功娘洗刷完衣裤鞋袜，见老人已经不再打哆嗦了，脸色也红晕了，说：“不要再往河里爬了，好好儿活。你要死寻了龌龊死，别人不说你，只说我们做小辈的不孝顺。”

    “不死了，不死了。”老人晓得自己做了错事，脸色更红了。“赶快回去吧，你事情多，忙不过来。”

    “你也晓得我事情多，怎么还老是往河里爬？你爬一次我就心惊肉跳一次，可不能再有下一次了！”丰功娘心里急着要走，但又实在放心不下，紧着又吩咐道。

    “你走吧，你走吧……”老人从被子里抽出手，朝丰功娘挥了又挥。

    “那我走了。丰功，你留下再陪会爷爷。然后赶紧回家写作业去！”

    待娘走后，丰功把爷爷的手放进被子里，掖掖被角，说：“爷爷，可不准再寻死了！”

    “唉，成累赘了！”爷爷一辈子笑脸迎人，从没有说过丧气话，但这回却跟孙子说起了心里话：“你娘忙得不得了，店里田里两头奔，还要照顾我这个累赘。我想让她早点解脱。——你说，有没有不痛苦的死法？”

    “怎么又说起死来了？我不理你了。”丰功真有些生气了。

    “不说了，不说了。”爷爷嘿嘿嘿地笑了一阵子，然后作怪似的说：“那我可要天天吃你家的白食！”

    爷爷故意将“白食”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

    “谁不让你吃了？敞开肚子吃！”丰功隔着被子敲敲爷爷的肚子：“看你能吃多少？”

    爷爷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

    看爷爷开心了，丰功想起娘说的话：“爷爷，我回去写作业了。”丰功其实也不想写作业。高中的课程太难了，难得个休息日作业还一大堆。他做得实在太烦了，就到路上逛逛，想松松脑筋，不料撞见剃头匠，到爷爷这儿忙活了这一阵。

    “还读什么书呀！你父亲不过小学l五年级，不一样做会计？你回来，帮你娘做做事情吧。”爷爷很认真地说。

    丰功心里一动，书确实念得不得劲，说度日如年也不为过，他早就幻想过不念书的快乐日子。但他知道，这跟他娘是一定说不通的。他娘一直憧憬着有朝一日他能够跳出“农”门，让她在众乡邻面前扬眉吐气。

    “唉——”这回轮到丰功叹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