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群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据气象部门监测,受太阳黑子活跃度的影响,本地鸟类的活动将会出现异常。”
当听到电视机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时,她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她正在厨房清洗碗碟,水很凉,冻得她的手指尖失去了知觉,还伴随着一阵钻心的疼痛。这阵疼痛感像冰面上的裂纹那般从指尖游向手掌,随后是小臂,实在是忍受不了了。抹布不在手边,她把双手在裤边缝的地方反复蹭了蹭,出了厨房。
播报员已经在收拾面前的讲稿了,他们低着头,嘴角还带着微笑,把纸叠在一起,竖起来在桌上敲了敲。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拍摄这样的画面。就好像在饭店里吃完饭硬要跑到后厨去看服务生是如何把残渣倒进垃圾桶,把碗筷堆在洗碗池一样,她总觉得有点多此一举的意思。
她其实还想听听关于鸟类的事情,但是没有了。电视机画面也罢工似的飘起了雪花,沙沙沙地响。她拍了拍电视机顶部,又转了转上面的天线。可无论把那两根辫子般的天线旋成什么角度,都没有效果。她干脆按下了开关按钮,倏地一下,屏幕中间闪过一道白色闪电,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她养的那条柴狗阿宝正趴在落地窗前,一动不动,它突然坐直,朝着窗外墨色的夜吠了几声。要知道,它通常是极其温顺的。她在它身边蹲下,抚摸着它颈部的毛发。柔软而细密的触感从指尖传了过来,可潜藏在这个表象下面的是紧绷的肌肉和跳动的耳朵。它在听,并且随时准备像饱满弓弦上的箭一样飞出去。她顺着它的眼睛往外看。哦,是风,还有那块歪斜的栅栏。
她的小院四周竖了一圈用竹条压成的栅栏,比人都高。每两块栅栏之间用合页连在一起,再用木桩撑住,木桩的腿敲进土里。看起来既结实又隐蔽。可其中一块栅栏的合页不知怎么地就断裂了,还没来得及修。缺了支持的栅栏像残破的书页那般,耷拉在一边,只要风起的时候,就吧啦吧啦地发出阵阵声响。
现在就是这样。外面风很大,呼呼吹着,小树丛、野草被吹得胡乱扭动着,连天上的云都未能幸免,月光时而倾泻而下,时而又是一片漆黑。正是这些在银辉中张牙舞爪的怪影才使阿宝坐立不安吧。这样一想,她赶忙拉上窗帘。窗帘是厚重的黑色天鹅绒面料,隔绝画面的同时似乎连风声都吸得一干二净。
她还在想鸟的事情。这么说来,是有些不寻常。
清早,她看见一只啄木鸟在花园里寻食,她从未见过它。它的背部像是覆盖在清新的柳叶之下,冠羽却是明媚夸张的鲜红色。这一番精致的红绿配色,在近乎萧条的冬景里,简直夺目得不像话。那时,她正在梳头,梳子还卡在一处没梳通的打结处,她便慌慌张张地往厨房跑。饭锅、冰箱、橱柜里都翻了个遍,回来的时候是迈着快速却平稳的小步,手上的小盘里五花八门地摆着米饭、面包屑和核桃碎。可她的那位客人已经离开了。她有些怅然地站在窗前,捏起一粒米送进嘴里,起初是没有味道的,但随着牙齿间缓慢的摩擦,一股淡淡的甜香充盈着口腔,似乎把这个幽闭狭小的空间都照得明亮。她还是把小盘端到它寻食的那块湿润的土地上,期盼它能回来,或者至少是安全的,不要因为耀眼的羽翼而产生与之不相称的厄运般的遭遇。
除了这只啄木鸟,她还看到了成群的百舌,在繁茂的常春藤蔓下跳舞。常春藤蔓完全是无心之举,她本意是想种爬山虎的。她记不清是在哪里看到的,满墙金红色的爬山虎,夕阳的光一照,秋天的风一拂,墙面就变成了粼粼的湖水。当然也不排除是她脑子里幻想出来的画面。她爱秋,可秋总是过于短暂,在酷暑和严寒的夹击之中,它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爬山虎的红延展了秋的生命。可她的那墙爬山虎在冬天冻死了,她站在及膝的雪里把它们干枯的带吸盘的小脚从墙上剥下来,吧嗒吧嗒的,还带着响。很快那堵墙就被常春藤蔓占领了,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顽强,以至于不因四季更迭而变色,永远都是绿得发亮。
百舌和常春藤很搭,她一直这么觉得。百舌不越冬,四季常在。不过冬天的时候它们就不再啼叫,她把它们戏称为实用主义的哑巴鸟。等到求偶季的到来,它们才再次大展歌喉,婉转的、清脆的、悠远的、空灵的,好像没有它们拿捏不了的曲调。要说这次的百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就是太多了!黑黢黢的像一群蜜蜂或者一朵乌云。她甚至想开窗把它们赶走,想着自己挥舞着双臂,不靠任何依托和媒介,一块黑布轰飞上天。她压下这个魔术般的想法,最终没有这么做。
蓝山雀和大山雀也来过,它们绕着种过繁穗苋的地方飞飞停停。一说起繁穗苋,她总会口齿打结。她必须先把这三个字在脑海中写下来,然后一个一个地读出来,因为这个组合不给她带来任何文字上的意义,只是绕口令般的存在。
是在城郊的一个园艺店里买的种子,当时她在寻找艳色植物。营业员的眉毛锁得很紧,问她是要种花吗?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在货架上扫个不停,她回答说不一定是花,但也可以是,只要是大个的、颜色鲜艳的植物。那人把她带到繁穗苋的架子面前,说这种作物能长到一人高,叶红,花穗儿也红,更好的是无论花叶种子都能吃。看着她一脸困惑的表情,他又试图唤醒她的记忆那般地说,还有,也许你听过它的别名,比如天雪米或者鸦谷。还有,如果你平日有健身习惯的话,当下流行的那种低碳饮食,它是可以替代谷物的,因为它的碳水和蛋白比例很好。还有,墨西哥人还会拿它做甜品。她把那袋种子拿在手里摇了摇,哗啦哗啦地响,像在摇一罐黑豆。她微笑着,去收银台结账,因为不太想拂了他说了很多个“还有”的好意。
结果倒没太让人失望。比芝麻粒还小的种子竟长出了壮硕的植株。只不过全株不是期待的红色,而是暗沉的紫红色,叶片很大,花穗儿像冲天的鸡冠。她始终把它作为观赏植物,没有端上餐桌。不过山雀们倒是不客气,时不时来啄上两口。她总隐隐感觉那些鸟儿们的身形因此变了样,变得更加圆润饱满了,甚至影响到了它们飞翔的路径和速度。
好像就这些了吧,要说什么“异常的鸟类活动”的话。她挠了挠后脑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鸟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尤其是一双翅膀能给予一个生命除了奔跑除了跳跃以外的自由,那是飞啊,那份自由有无垠的天空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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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夜的时候,她还倚在沙发上看书,阿宝就趴在她的脚边。它是她从宠物收容所带回家的,它有些缺乏安全感,经常要离她很近。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柱形灯罩把灯光笼成一束如铅笔般笔直的光束,就像阴天里,太阳透过云层的一个小洞播撒阳光,也是这样直直地投射出来。暖色的柔光铺就在书页上,让书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年代感。她小心翼翼地翻着,怜惜的样子像在抚摸一件古董。
声音就是这时候传过来的,咚的一声,很清脆,像是有人朝着落地窗扔了一块碎石。她从书里抬起头,阿宝也机警地仰起脑袋。她们对视了一眼,她把书倒扣下来,迟疑着往落地窗走去。
拉开厚重的黑色窗帘,她最先看到的是自己在玻璃面上的影子。垂到锁骨的头发,宽松的睡衣裤,脸上的五官和表情都隐在暗中看不真切,画面中唯一在动的是右手食指,在不断抠着拇指指甲旁边的皮,因为紧张。外面还和几个小时之前一样,漆黑一团,大风呼啸,没看到人影,也没有动物。她松了口气。就在她准备转身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玻璃上好像卡着一个什么东西,大概是在和胸口平齐的位置。她以为是镜像的反射,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睡衣,可那是一件素白的棉睡衣,什么图案都没有。她这才伸手去摸,手指的热度在冰冷的玻璃上压出一个个光晕,玻璃很光滑,东西在外面不在里面。她轻轻压下把手,拉开窗,侧身出去。风倒灌进她的衣服里,她膨胀起来,像一只无法掌控命运的白气球,就要顺风而去了。她摸到一个毛茸茸硬邦邦的东西,使劲一拽,玻璃发出呲啦一声响,一条条细微的裂纹在以那个东西为圆心呈辐射状不断扩散出去。她把那个东西握在手心,回到屋里。
到了落地灯下面,她才慢慢地把手掌摊开。哦,天呐!她强忍着才没尖叫出声。那是一只死掉的红襟鸟!它的羽毛柔软蓬松,脸上和胸口的那抹橙红色还栩栩如生,可它的身体却背叛了它的样貌,僵硬,像一块冰冷孤单的石头。她本不想哭的,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她想到了以前的事。是很久以前了。她逆着时光往回走,回忆丝毫没有因为久远而掉色,反而鲜活得让人心尖颤抖。一个十岁的女孩想要抓住一只红襟鸟。
那是春日里的一天,她看见一只红襟鸟站在枝头歌唱,就在那群叽叽喳喳的麻雀通常停歇的无花果树上。它看起来小得可怜,却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在树枝间好似踢正步那般走来走去。那块橙红色的胸脯最为惹眼,圆润饱满,像一颗搏动的心脏。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鼻尖几乎要把面前的纱窗旋出一个洞来。她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声音,要是能捉到这只红襟鸟该有多好!
她去橱柜里找到了所有能吃的东西,瓜子、花生,连果干也拿了出来。她蹑手蹑脚地出去,可树上的红襟鸟还是惊飞了,它像一条飘舞的红丝带,在空中荡漾出遥不可及的曲线。她把食物铺成一条小路,从无花果树下一直延伸到门口。她站在窗边耐心地等待着,心中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执念,哦,它一定会回来找我!
最先踩踏在食物小路上的是一双穿皮靴的大脚,是爸爸回来了。他服过役,有穿靴子的习惯,每一步都迈得铿锵有力,她好像听见了花生壳被碾碎的声音。门是朝里推开的,一个庞大的身躯把所有的光都结结实实地遮去了,而她正站在那道阴影中。爸爸说,你在门口弄什么东西?她说,我想喂一只小鸟。爸爸抬起脚,用手指勾了勾如烂泥般黏在鞋底的葡萄干,说,你知错了吗?太熟悉的语调了,太熟悉的句子了,她禁不住颤抖起来。那一刻,她觉得刚刚在爸爸身后拥挤着、争抢着想钻进房间的光线都被他的躯体掰得扭曲,朝着反方向逃逸而去。更糟糕的是,充盈在脑海中的红襟鸟会回来的欲念像被猎枪击中的红气球,在残喘中掉落。她不敢看他的脸,也许由于逆光而根本无法看清。她知道该做什么,不能哭,不能逃,要说,对不起爸爸,我知道错了。
人明明是由习惯支配的物种。可不知为什么,每一次恐惧降临的时候她都觉得是初识这种感觉,新鲜得像从旷野吹来的冬风,寒冷而刺骨。她听见从打颤的牙齿间缓慢蹦出来的字,对不起。还没有说完,一只靴子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他说,磨蹭什么。话音刚落,另一只靴子也扔了过来。他说,去把门口扫干净。
爸爸爱打人。她以为所有的爸爸都是这样的,或者说,是她一再说服自己,所有的爸爸都是这样的。他不单是勾起食指弹脑门或者揪耳朵那么简单,而是实实在在地打,有时连腰带都抽出来当鞭子使。原因总是莫名其妙的,她起床太晚了,她没有把碗里的菜吃掉,她把班上的同学叫到家里玩,又或者是她在外面没有依他的意思,让他丢了脸面。妈妈呢,她管,也不管。对爸爸,她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别打了,让别人看到怎么好。也仅仅是挂在嘴边而已。对她呢,妈妈总说,别哭,爸爸是爱你的,他只是性子急。是啊,一个家庭表面上的和谐远比底下暗涌的情感的潮水要来得更重要。
她去厨房拿来扫帚簸箕的时候,那道冰冷的目光已经不在她背后尾随了,她听见客厅里传来水咕嘟咕嘟灌进喉咙的声音,以及因为吞咽过快而不间断的打嗝声。她松了口气,还好。这是爸爸的优点,他很快就会忘记他暴怒时全身燃起的要吞噬一切的火焰,他变得正常。其实他会辅导她的作业,会带她去花鸟市场看小动物,甚至在每一次晚归时会来她的房间帮她把被子掖掖好,然后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一下。多么矛盾啊!
她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挪着步子,从房门到无花果树下,把食物小路扫进簸箕。太阳的位置已经有点低了,她明明坍缩成一团,看起来很小,可影子却拉得很长。明明心里被寒意侵蚀,可阳光打在脸上却是暖暖的。大概就是因为这些错乱的相互矛盾的感觉,她总是清楚记得那个想要抓住一只红襟鸟的春天。
阿宝窜上了沙发,她赶忙捂住手心。那只玩偶般的小鸟静静地躺在里面,它不会再像多年前那样惊飞了。她突然想到橱柜里有个装满软木塞的盒子,是前一个租客没有带走的,他大概有喝红酒然后收集软木塞的习惯。她把盒子拿来,把多余的软木塞取出,仅留盒底那一层,把那只死去的红襟鸟端端放在盒中。她听说软木塞是由一种橡树制成的,那么躺在了橡木之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回归了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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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午夜之后了,可睡意依旧不肯降临,只是辛苦了阿宝了,它蹭了蹭她的脚踝,又在原地趴下。她爬回到落地灯投下的那个圆柱形光束里,静静地望着一动不动的黑色天鹅绒窗帘,它那么长,那么厚,那么密不透风,似乎只要掀开这条黑色帷幔,后面就会出现一条通往光明世界的小径。就在这时,清脆的敲击玻璃的声音第二次划开安静的空气。
她没怎么吃惊,几乎从沙发上弹跳而起,整个人像被召唤似的往窗前走。她奋力拉开窗帘,就在同样的位置,一只鸟的喙死死地插在玻璃里,玻璃因此被凿出了一个小孔。她绕到侧面去看那只鸟。它身型笔挺,双腿收拢在身侧,像一枚顽固的图钉或者一条结实的剑鱼,大概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了上来,才得以保全这般宛然如生的样貌。她出去,把它从玻璃上拔下来。窗上的裂纹好像更深了,伴随着一秒都未曾停歇的风在嘎吱嘎吱地响。
她在灯下仔细端详,一身灰褐色的羽毛,貌不惊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抿着嘴唇。她知道如果它还能开口的话,她一定会迷失在它的鸣啭之中。这是一只夜莺啊!
生平唯一一次听到夜莺的歌声是在病房里,妈妈因为严重肠梗阻不得不接受手术治疗。
那年她已经二十岁了。她庆幸自己成了一只候鸟,只需要在寒暑假的时候受命归巢。手术是在六月里的某一天进行的,这条消息像一条没长脚的蛇,游了很远的路,经过了很多的人,从妈妈到姨妈,从姨妈到表姐,这才传到她的耳里。
站在那个墙皮有些脱落的房间里,到处都弥散着消毒水的味道。爸爸在骂人。可能是她长大了的缘故,他很少像从前那样打她了,但他对于脏字的执着却没有丝毫衰减。她怔怔地听着他每一句里几乎要把她的心肝脏器都剐开的诅咒,她感到那么困惑。要知道,他的两鬓已经染上了风霜,皱纹也爬上了额头,如果他稍微和善一些,这就会是一张慈祥的老人的脸啊!可他越说越激烈,脸色发红,像炉子里的烙铁。就在他扬起巴掌的瞬间,妈妈像从前那样制止了他。她摇摇晃晃地伸出不带一点肉的手臂,说,轻点,别让护士听见了,她不是来了吗?他摔门而去。就像妈妈期盼的那样,这个家维持着表面的繁华,是一对情比金坚的老夫妻和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儿。
那天她没有离开,坚持要陪护一个晚上。妈妈在床上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无非还是那些老生常谈。你要体谅爸爸养育的苦心,他怕你走了弯路做了错事,按老话说的,打是亲骂是爱,也不无道理。他心里是爱你的,只是这种话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很难说出口。他是爱你的,是爱的,是爱……
因为疲乏,妈妈很快就睡着了,可她没有,她坐在床边的那只方凳上,呆滞地看着面前这个被白色盖被包裹着的瘦小的女人。头显得不成比例地大,覆盖着如湿润水草那般黏腻的头发。脸颊完全凹陷进去,像两个幽深的空洞。嘴巴微张着,呼出因多日不曾进食而略带腥味的气体。她突然很想哭。她似乎理解了妈妈历经多年所形成的隐忍的个性,它们也在蚕食着她的血肉。她甚至心生自责,正是她的存在,给这个世界上两个本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最深刻的联系。而这个联系是永远斩不断的,是不是这也成了桎梏妈妈的枷锁呢?
她颤抖着去寻找妈妈的手,那双像枯枝一样没有温度的手就藏在白色盖被的边缘。握住的瞬间,她感觉热度在离开她的身体,传递给一个冰冷的物体。她在心底做了一个决定,百善孝为先,我不能飞走,我要顾他们终老。她又痛苦地在心中重复了一遍,对,百善孝为先。一想到这里,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月清如水。有只鸟站在窗外唱歌。她从朦胧的泪眼中抬头,觉得不可思议。窗台那么狭窄,哪里还容得下一只鸟,就算能,哪里又有鸟会不惧人,反而迎上来高歌呢。
她从方凳上起身,摸索到窗前。就在那块狭小而肮脏的玻璃外面,竟有一只夜莺在纵情歌唱。她闭上眼睛,把侧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任那百转千回的调子和幽怨凄美的歌声流进耳朵,再流进心里。有那么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产生了幻听,在鸟鸣声中听见了人类语言的唱词,它仿佛在说,飞吧飞吧,飞得高而远;飞吧飞吧,飞向辽阔的天地。应着那歌声,她的喉咙里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可是不行啊!
妈妈翻了个身,床咯吱地响了一声。她慌慌张张地似从梦中惊醒般逃离了那扇窗,她坐回床边,再度摸到那只骨瘦嶙峋的手,而那只手也条件反射般地抓着她。妈妈没有醒,她呼吸均匀,盖被随之起起伏伏。当她再次寻找那只夜莺的时候,她仅仅瞥到那黑曜石般眼睛里的光芒暗去,再也寻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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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她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盯着那两只躺在软木塞子上的鸟。阿宝在好奇地东闻西嗅,她把它挡开了。她觉得今夜是个奇妙夜,好像所有的鸟儿都在向她飞来。她在等待,等待第三次撞击玻璃的声音。
她没有失望,撞击声随之而至。除了声音,似乎还有火光。橘色的跳动的光几乎穿透了黑色帷幔,她在朝它奔跑的过程中掉了一只拖鞋,可她没有停,一只脚尖点地,另一只脚掌着地,直到右手紧紧抓住窗帘,身体的速度才得以减缓。她深吸了一口气,肺叶上的血管因氧气的滋养而极大绽放,像黑暗中开出的红花。她在心中默念了几个数,三、二、一,右手随之往空中一扬,好似一名升旗手把一面宣告尊严的旗帜抛起。她看见了,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的是一只飞舞的凤凰!她没有后退,双手压在玻璃上,脸越贴越近,口中喘出的热气几乎迷住了眼睛。穿透这份朦胧的是那只巨鸟身上的金光,它的翅尖和尾翼沐浴在金色的火焰里,上下摆动。夜已经不再是夜了,它和白昼一样明亮!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句话像凤凰身上的金光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爆炸开来。仿佛就是不久之前,有人在她耳畔轻轻说起过。那是在大学的心理咨询室里。
去心理咨询室是陪好友一起去的,她并不是主角。好友的母亲因乳腺癌复发而去世了,就在研究生毕业的前夕。明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降临,可即便是带有预见性的死亡也那么让人难以承受,它像野火一样,一日都不曾熄灭,灼烧着好友的心灵。好友白天的时候常常恍惚,夜里又常常哭泣。她一直在说,我没有妈妈了,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么冷酷。那个别人口中的成绩优异、性格开朗、家庭完满的女孩竟在这件事上无法共情。她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肤浅,单薄,充斥着浮于表面的惺惺作态。她问好友,需不需要去心理咨询室看看。那时候,高校十分关注学生们的心理健康,几乎在每个院系下面都设了观察室,咨询需要预约,也签署保密协议。
那是一间狭小却明亮的房间,墙刷成了蓝白相间的拼色块,窗下放满了绿植。里面还有很多木质元素,木桌木椅、木片风铃,还有墙上的木头拼贴画。咨询师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女士,她脸上的线条非常柔和,给人一种温暖的印象。她不做评断,只是在询问和倾听。好友一边流泪,一边叙述。她像一盘磁带,被人按下了倒退键,她在琐碎中回忆起母亲的点点滴滴,母亲是如何帮她绑头发的,是如何扶着她的自行车后座教她骑车的,是如何牵起她的手去抚摸一只山羊坚硬的毛的……
只听了十多分钟,她再也忍不住了,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让她一阵恶心。她揉了揉酸痛的肚子,悄悄开门出去。她抬起腿奔跑,那条刺眼的走廊像是没有尽头那般让人永远达不到终点,她撞开了卫生间的门,在水池旁呕吐不止。在哗啦哗啦的流水把带着臭气的呕吐物冲走的时候,她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惨白的面庞上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她大概是真的病了。
可那天之后,那间小小的心理咨询室像个无边的黑洞般吸引着她,每当她经过小楼下方,总是禁不住抬头张望,去寻找那间窗帘始终拉得严严实实,却能最大程度折射出朝阳亮光的房间。它很明朗,却又像深渊一样可以接受任何一个难堪的秘密,咀嚼,下咽,不再让它有翻身之地。
再次前往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她悄悄等到走廊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贴着墙面走过去。她倔强地想着要如何开展这次对话,她要说,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幸福快乐的孩子。可不知道为什么,真正开口的时候,这句开场白却反噬了她所有的幸福快乐。她想起要捉住红襟鸟的那个下午爸爸投在她身上的巨大的阴影,以及夜莺啼唱的那个夜里萌生出的顾其终老的想法。还有无数类似的画面。爸爸在极尽辱骂她,妈妈在事后抚慰她。最后她忍不住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几乎是在泣不成声中说,可我是个幸福快乐的孩子啊!
与之相对的是心理咨询师的平静,她的声音像潺潺的溪水,在这间屋子里萦回。可就在满脑子的电闪雷鸣里,她几乎没有捕捉到她说的任何一个字,她只看到她眨动的眼睛、张合的嘴巴和泰然自若的姿态,像一团云雾,飘在不远处的空中。
后来她又去过几次。她终于能听清心理咨询师说的话了。很多具体的措辞她已经记不清了,但也有一些语句被深刻地烙在了心底。她曾对她说,你没有错,是他们错了。你需要把自己放回这个世界的中心,像凤凰般浴火重生吧。
一直以来怀疑却又在躲闪的事实被另一张嘴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她的世界陷进了前所未有的黑暗。就在那年离家返工的最后一天,她曾鼓足勇气和爸爸妈妈坦白。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就为了这张豆腐块大小的纸,她奉献了太多无法入眠的夜晚和滚滚而出的眼泪,她一遍又一遍地剖析过往,无数次沦陷在恐惧和崩溃之中。她几乎是在颤抖中说完的,最后她说,你们错了。在两人的错愕里,妈妈最终说了声对不起,可爸爸没有,他说这简直蠢到家了,哪个家庭的大家长不是这样的,这是没病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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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的凤凰还在飞舞,它身上的火星子溅到地上,被沉默的大地吸纳,可它又像一台永动机那样,不断燃烧着属于自己的光与热。
她伸手摸了摸玻璃上的那个小孔,就是那个接连被红襟鸟和夜莺的喙撞出来的小孔,从孔里透进来的是冬夜清新的寒气和火光耀眼的炙热,两者交汇成温暖的风,竟有一丝春风拂面的错觉。她把手掌压在玻璃上。耳畔突然传来滋啦滋啦的声音,她看到闪电般的银光在沿着由小孔辐射而出的裂缝游走,从中心奔向玻璃的四个角。纹路复杂得像一棵巨树的根须。很快,也许只有一秒,轰的一声,整扇落地窗碎裂满地。她没有犹豫,抬腿跨了出去,没穿鞋的那只脚尽量避开玻璃碎屑。她与那只凤凰对视着,它的眼睛也是金红金红的,像一对金豆。她缓缓抬起手,就在她试着用指尖轻轻触碰由金豆滴出的岩浆般的泪珠时,它变成了一棵凋零的火树,周身从红黄到蓝黑,在逐渐失去色泽。它燃尽了。
东方骤然亮起,墨蓝色的云层被霞光点燃,一片金红,仿佛是消失的凤凰飞跃了天际。她似乎听见了林间的百鸟争鸣,它们在毫无忧虑地为初升的太阳歌唱。风依旧很大,素白的睡衣鼓动着,几乎要把她带到天上,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咬她的裤腿,低头一看,是阿宝。她温柔地对它说,放心,我不会飞走,我哪里也不去。她闭上眼睛,迎向晨光,双臂伸展,坚强地站在地上。哦,就这么一次吧,请鸟儿们也为我歌唱,她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