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七七没有故事
江七七掐灭烟头,长长地呼出最后一口烟的时候,看到孔新泽还在酒店侧门等她。她看了一眼烟头滤嘴横截面的心形,随后整理了一下羽绒服,仔细地用长袖遮住了手腕上还泛红的纹身,才向那个背着吉他的“孔新泽”那里走过去。
江七七毕业后在一家国有银行工作,今年银行的年会在S市万豪酒店举行,以分行的名义。
现在距离元旦还有一个月,S市已经非常寒冷。万豪的大堂已经立起了圣诞树。年会在万豪最大的宴会厅举行,颇为盛大。
江七七表演完爵士舞之后,披上她的黑色长羽绒服,便从后台侧门走了出去。
孔新泽刚下台,他并不确定之前主持人报幕时的那个“江七七”,是否就是他的初中同桌江七七。但远远看过去的容貌很像,名字也一致,怕是没这么巧的事情——他便跟着那个身影追了出去。
江七七在推门出去的时候,余光中瞥见玻璃门上反射了一个背着吉他的身影。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刚表演吉他弹唱的“孔新泽”。
但现在的这个孔新泽,实在不像她的那个初中同桌。要知道她的同桌,从小是被家里宠坏了的小胖墩,外号“小胖泽”。
孔新泽追出去的时候,追丢了江七七,因为他找了一圈,并没有往吸烟区找。十年前的江七七扎两个长辫子,成绩一流,绝不是抽烟的女孩。
而江七七远远看着孔新泽找了一圈,没往她抽烟的地方走。心里默默笑了,“小子,你还是当年的胖泽啊,我可不是当年的七七了”。
她踮着脚走到孔新泽右后方,用左手够了一下他的左肩,果然,孔新泽同学还是习惯性向左偏过头去找她。不过现在他反应比较快,没有转个270°的大弯去找她,而是立马意识到江七七的老把戏,迅速向右转过身。
“老把戏还玩啊,七大神。”孔新泽转身说。
“哈哈,那你还是中招了,小胖泽。”
再见面,一晃已十年,逝者如斯。
江七七拍拍孔新泽背上的吉他,又笑着说:“不错啊,胖泽。我在节目单上看见你名字了,以为重名呢。要不是你追出来,我都不敢认你。”
孔新泽害羞地低头笑笑,直说谬赞。又说:“我也是啊,我也看见了,还看你跳舞了。你拍我肩膀我才能确认是你。”
孔新泽闻到空气里淡淡的香烟味道,还掺着些薄荷香。他知道江七七过来的方向是抽烟区——因为他从不抽烟,抽烟区也是他会避开的地方。
当年跟他补习的乖乖女七七,居然开始抽烟了,他有些诧异,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开口寒暄。
“好久不见了,瘦了不少,变帅了啊。”江七七接着说,故意双手抱在胸前,夸张而慢速地点头称赞。
“你变化也大呀,我在侧面候场的时候,以为我看错了。跳的很酷。”
江七七今天一曲爵士惊艳全场,她穿紧身黑色T恤、牛仔短裤和过膝靴,长发用黑色皮筋扎了个高马尾,干练利落,像一个精明的女间谍。妖而不艳,高级,且眼神不容侵犯。孔新泽在侧面都看入神了。
孔新泽的节目跟在江七七后面两个,很平静的吉他弹唱。孔新泽穿白T套着格子衬衫,一幅青春明媚的少年模样。他下场的时候,江七七应该刚卸完妆准备出去。
两个人相互打量了一下对方,笑意中还是掺着一丝久违的陌生。如今他们都是同一家银行的员工,今年元旦晚会,以分行的名义发起,江七七代表北区支行,孔新泽代表南区支行。
当年的初中同桌,可不是现在这般。江七七是扎着两个乖乖辫子的乖乖女,孔新泽是个爱吃包子的胖乎乎的傻小子。
孔新泽当年是江七七的小弟,是真的当弟弟宠着的那种小弟,不是让她颐指气使的那种小弟。他们初中同桌的时候,孔新泽是个小胖墩,每天上课就跟没睡醒一样,他家里条件小康,是父母宠爱着长大的。
江七七不一样,江七七从小家里基本只有妈妈,爸爸有另外的家,很幸福的那种,但江爸爸只对他现在得家人好。江妈妈并不抱怨太多,摆着早餐摊儿,隐忍地带着江七七长大。江七七从小就能感受到妈妈笑容背后的艰辛,也长成妈妈的性格,从小独立隐忍。但她自己知道自己骨子里生有叛逆。但江七七从小就深谙世事,知道乖乖女会让她过得更容易些。
从小扎着辫子的乖乖女江七七,和胖墩墩还没长高的孔新泽,成为了同桌,相处得很好。
孔新泽真是被宠着的,不论上课下课,都在关注着自己的电子宠物,就是九十年代的那种电子玩具宠物。江七七内心觉得他很像爸爸新家的那个弟弟,都是白白胖胖的。江七七去爸爸的新家很少,即使去了,爸爸家那位阿姨也是不开心的。但她看得出来,小鑫很喜欢她,就是爸爸和那个阿姨生的弟弟,大名叫做江宇鑫,小名小鑫。因为她在爸爸新家吃饭的时候,刚会说话得小鑫总是把手上的玩具递给她,这大概就是血缘关系。
而孔新泽同学也没事总会戳戳她炫耀一下:“江七七,快看我的小新又长大了一岁。”宠物被他叫做小新,和江七七爸爸家那个弟弟的小名一样。
虽然孔新泽比江七七年龄大半年,但江七七初中三年像宠着弟弟一样,给孔新泽补课,盯着他认真上课。同学都熟悉了江七七用笔杆敲着孔新泽的头说:“今天上课陆老师刚讲的东西,你上的课都被你吃了么?!” 最常见的是孔新泽拽着江七七的校服,说:“江七七,七七大牛,你快把小新还给我吧,我还得跟他喂食呢。”
老师也喜闻乐见,江七七又独立又聪明,倒是把孔新泽这个小胖墩管得挺好。
不过到了初三下学期,胖泽就没再出现过,听老师说他转学了。
初中的时候,江七七对孔新泽的离开没什么伤感,只是觉得有些空空如也。为了督促胖泽期末考,江七七没收了胖泽的电子宠物。江七七还没来得及还回去,孔新泽就走了。
刚开始电子宠物在江七七的抽屉里,偶尔滴滴滴提醒她,该喂食了。后来估计没电了,屏幕也黑了。
江七七对孔新泽转学的不适应,就像电子宠物的电池一样,慢慢就淡了。十三岁,能有多少年愁。
他们在万豪酒店外聊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十年未见的人,除了问候,也只能聊过往的事。
“我记得你快中考的时候转学了对吧?”S城冬天湿冷,夜晚寒气重。江七七裹紧了羽绒服。
“嗯,我爸怕我成绩不好,申请内调到了北京。当年我在北京的学校还算个厉害角色呢。”孔新泽挠挠后脑勺,又接着说:“还这得多亏你。”
“亏你还记得,对了,你那个电子宠物应该还在。”江七七笑笑,又想起孔新泽当年的模样,“要不是他跟我弟弟一个名儿,我早扔了。”
“哈哈,你不说我都快忘了。那个东西我小时候也是当弟弟看的。改天约个饭你带给我,说不定还能玩。这东西现在早没了。”孔新泽说着搓了搓手。
孔新泽穿着衬衣就出来了,刚刚到处找江七七没觉得,这会站着聊了会儿天,寒意慢慢渗透进去。
江七七这才反应过来,便说:“咱们进去吧,你别感冒了。”
他们走回宴会厅,已经到了抽奖环节。大家一边起哄一边吃饭。有些大奖抽到了领导的名字,底下员工便起哄,让领导把加码,再将奖品转赠给下一位被抽中的同事。
江七七和孔新泽很知趣,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回了各自支行的餐桌上。今天的他们上台表演已经够高调了。要不是作为银行的新人需要出节目,他们其实都不太喜欢出风头。
不过江七七和孔新泽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更不是金风玉露,相逢也不过是互加微信。
他们两个支行间业务很少有来往,有时候甚至会有竞争。日子和他们没有相逢时差不多——除了薛停云常常向江七七打听孔新泽。
那天江七七回到宴会厅,薛停云就在江七七身边耳语:“七七,你认识吉他帅哥?” 薛停云是江七七的大学同学,校招之后一起被分到北区支行。
江七七说:“算吧,初中同桌,也将近十年没联系了。” 薛停云打趣她:“说得这么云淡风轻,这么好的男孩子,错过就没了哦。”
“从小当弟弟看的,怎么,你看上了?”江七七也是说的实话。
“不瞒你说,有点帅。你介绍我们认识呗。”薛停云摇摇江七七的胳膊,撒娇求她。隐约间朱七七手腕的纹身露出来,薛停云怔了一下,拍了拍她的手腕,问她:“阿姨还好么?”
“还是那样,她不想动手术。”
“你爸爸那边呢,能帮你么。”
“都找过了,他能力有限,也不容易。小鑫在国外上学,开销挺大的。”
薛停云搂了一下江七七的肩膀,用头靠了靠江七七,叹了口气说:“都会好的。”
“嗯,都会好的。改天我介绍你跟我初中同桌认识呀。”江七七也轻轻拍了一下薛停云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笑着说。她眼睛向南区分行的那桌瞥了一眼,小胖泽长高了很多,在圆桌的那群人中比较显眼。
江七七后来经常约薛停云和孔新泽一起吃饭。江妈妈住院的事情,江七七叮嘱薛停云不要告诉孔新泽。
江七七在潜意识里有些介意。
每次吃饭,江七七也会用遮瑕膏遮住手腕的纹身,再戴上腕表。
江七七实习拿到第一份实习工资的时候,让江妈妈去年体检,发现时已经是胃癌晚期。母亲做了这么多年早餐,却得了胃癌,真是讽刺。以前母亲也常常捂住胃喊疼,但每次都只吃几片止痛药,从来不去医院。
江七七让薛停云不要说,是因为初中的时候,江七七常在她母亲的早餐摊位上吃早饭,如果看到孔新泽,会叫住他,给他分半个包子。
母亲对待小胖墩孔新泽也是很宠爱的,一来二去,孔新泽也很喜吃江妈妈的早餐,平日里遇见了总是江妈妈江妈妈地叫着。
她不想让孔新泽知道。
江七七的父亲这些年为了自己的新家,能顾到她们母女已是不易。临近毕业,江七七实在没有办法,实习工资不够,只能求助学校组织了一次捐款。江七七甚是感激,但拿到钱的时候,自尊心还是有些戳伤,她从小独立惯了,突然接受那么多好意,感激却也尴尬。
薛停云是个叽叽喳喳的舍友,没心没肺,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脸上。她对孔新泽的好感,也就差公开表白了。逛街需要人拎包,徒步需要人保护,旅游需要人拍照,吃饭需要男士买单——总之以前她和江七七能够完成的事情,突然就一定要孔新泽才可以完成。
孔新泽和江七七一样,也宠着薛停云,成全她的好感。江七七也顺水推舟,大学时的捐助已经让她窘迫过,她去看母亲的时候,就让薛停云单独约孔新泽出去。
她不想看到孔新泽同情的眼神。
江七七知道薛停云的心思,第一次年会的偶遇之后,她鲜少和孔新泽独处——除了有一天她去了一个难以推辞的局。
S市一间企业进行资产质押,之前的评级都符合资质,结果上头发下来的合规文件突然缩紧,文件新规之外的所有项目过了周五全都停止。
这间企业本来周二已经提交了文件,周五可以审批下来的。但江七七忙着照顾母亲,分身乏术,文件拖过了周五。
但谁都没想到突然出现的新规。
江七七没有办法,只能跟客户赔罪。她已经吃了解酒药,但自己理亏,很多杯酒明知是为难她,也难以推辞。她招架不住了。脑子里过了一圈,她居然只能打电话给孔新泽。
孔新泽到的时候,江七七正端着酒杯推辞着,她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孔新泽抢身上去,拿下了她的酒杯,顺势扶她坐下。
转身就就说:“王总王总,我是江总的同事,来来我陪您。我们江总什么都好,就是酒量差,估计不能陪您喝尽兴,叫我来陪您吃饭了。这样,第一杯我干了您随意” 孔新泽碰了一下那位王总的酒杯,自己一饮而尽。
喝完这杯,他又招呼服务员,让加一副碗筷和座椅——加在了江七七和那个王总之间。江七七迷迷糊糊听见孔新泽聊到了北京的学校。似乎他们是校友,然后那位王总就很激动,一直说难得难得。
之后但凡有人敬酒,孔新泽都会帮她挡下来。江七七突然觉得孔新泽很不一样。她想起妈妈的话:“女孩子在酒桌上要有人保护,要不然不要随便喝。”
妈妈,胃癌痛到流汗都不叫唤的妈妈。她在这里的酒局上,妈妈还躺在病床上。她不能加班的那几天,母亲情况很差。
江七七很久没有了这种感觉了,被保护的感觉。
那天是她唯一放肆的一次。她好累好累。她在出租车上沉沉地睡过去,头靠在孔新泽的肩膀上。但她其实没醉,她好想说:“诶,胖泽,我真的好累啊。”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说。他不能打扰胖泽的生活,他那么善良一定出钱出力。她也不能打扰薛停云和孔新泽的感情发展。过去和现在,她也不能打扰父亲的生活。
她用抽烟和深邃的眼影武装自己。但她希望看上去冷酷而坚强,她害怕自己内心的柔软,她的生活不允许她柔软。
过了没多久,江七七的母亲还是去世了。
江七七手腕上的母亲的小相,从纹上去,到结痂,到脱痂成型。不过是母亲从胃癌晚期到化疗无果,到遗憾离世的时间。
她安慰自己,母亲从此活在了自己的左手腕里。
她好久没哭了,母亲也好久没哭了。为母亲守丧那天,她大哭了一场,似乎要把母亲这半辈子没哭的份都哭干,要把自己后半辈子的泪水都哭干。
之后,孔新泽和薛停云是一起出现在葬礼现场的,以情侣的身份。父亲一家人送弟弟去美国上学,还没回国,也不能出席葬礼。江七七操持了所有流程。
时隔十年,孔新泽与她再相见,又再分离。而江七七并不刻意去在乎,这不过是她人生中,又一场来不及说再见的道别——就像父亲的离家,母亲的离世,和弟弟江宇鑫的疏离。
长大后的弟弟江宇鑫,不再和她亲昵,而是同他的亲生母亲一道,不怎么理会江七七。
那个曾经咿咿呀呀给她玩具的江宇鑫,在懂事后,大概从某一刻开始,从内心里也与她彻底做了告别。
江七七可以感觉到,孔新泽的目光停在了她手腕上几秒。
江七七知道孔新泽还是看见了她手腕上的纹身,是母亲的小相。这次她没想刻意遮住。她身边偶尔还会问候和记住母亲的人,几乎没有了,孔新泽是其中一个。而且,现在的孔新泽,已经是薛停云的孔新泽,不会再和她有任何瓜葛。
薛停云过来拥抱江七七,哭的比她还厉害。江七七知道薛停云心疼自己,大学四年,只要江七七出去打工实习,薛停云常常买好宵夜备着。夏天是半个西瓜,冬天是一碗热粥。薛停云和孔新泽一样,家境优渥,内心柔软,都刻意心疼她。
可往往江七七还要反过来安慰他们。
江七七轻轻拍着薛停云的背,轻轻呢喃:“没事了没事了,我妈妈也解脱了。”她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薛停云身后的孔新泽,眼里带着感激和疏离。但他们什么都没说。
那个醉酒的夜晚,孔新泽送走王总之后回到包间。江七七已经喝得天旋地转。
他把江七七仔细地护在怀里,好像是对着江七七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七七,你醉了吗,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不愿告诉我江妈妈病了,但薛停云都告诉我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知道呢?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你如果愿意,我可以陪你照顾江妈妈,陪你工作,陪你聊天,好不好?”
江七七觉得自己快哭了,但她不能让眼泪流出来。她深深低下头,让头发遮住脸颊,让泪水不从脸上滑下。
直到孔新泽把她送到银行北区的宿舍,北区同事借把她接过去,江七七都假装醉晕了,没有醒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葬礼结束后,江七七送走宾客。默默点燃一支烟,她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也不吞进肺里,长长地吐出来。
江七七知道,她抽烟喝酒纹身,但她是个好女孩,而她只是没有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