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故事(4)
惠棋的小脚是出了名的。以前的人说,小得精巧,“啧啧”地满是称赞,夸她娘教养得好,祖上积了德,老李家出了个“三寸金莲”的美人。现在的人说,小得可怜,还没羊蹄子大,脚印跟针眼儿一样。她前后摆动着手飘过来,只看到身子,看不到脚,怪瘆人的。她走起路来身子前倾着,看似要倒过去,两只手像船桨一样不停划拉着。
生产队里,女人也要挑担挑水,甚至抢着干,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担子放惠棋的肩上,本来前倾的身体更是失去平衡,一头栽到在地。她移动着把肩膀放担子前端三分之一处,刚站起来,身子就好像被拽到后面似的,仰面栽到粪桶里。前也不是,后也不是,惠棋没法挑担,索性两只手抓起粪桶,小脚跟着前倾的身体飞奔起来。到了夜里,她酸痛的双臂无处安放,脚掌的刺痛如同锥子一样插进心窝,痛得她彻夜难眠,捂着嘴巴呻吟。
大女子慧莹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第二天争着跟惠棋抬担子。一个新裹脚的女子和“三寸金莲”抬着担子,踉踉跄跄走了十来里,桶里面的粪早都洒出来一半多了。队长一看,这不偷懒吗,大老远的抬着半担粪,只记了半个工分,这下可把惠棋气坏了。
“别人抬一桶,我们也抬一桶,怎么偏偏我们记半个工分呢?”
队长的老花镜挂在鼻梁上,抬头瞥了一眼半桶粪,“别人抬过来一桶,你们抬过来半桶,怎么给你记一样?”
“那不管,按桶计分。”
“你拿个空桶也给你记分?那都像你一样,粪还能不能送到庄稼地里。”
胳膊拗不过大腿。惠棋提着桶下山,一路上数落起大女子来。“你是不是把裹脚布拆了?走起路来“吧唧吧唧”响,你当我不知道啊,有能耐了,你。回去给你重新缠上。”
“娘,别家女子都不缠脚了。”
“那是别家女子,我管不着。你们几个,得听我的。”
“裹脚有什么好?连担子都挑不了,还怎么干活?为什么你非得逼我和小妹裹脚?”
“为了你们好!嫁得出去!”
“那是以前啊,现在都新中国。”
“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变。我娘从小就给我缠脚,这是当娘的该做的事。”
“娘——,我一个人挑担去了!”慧莹说着,抓着扁担,扭头就跑了。
惠棋看着孩子远去的身影,愣在哪里。女子长大了,就不听话了。想当年,她是不敢说半句顶撞父母的话。她爹一个棋子砸过来,她的脑袋就要开花。她被裹了脚,她娘拿了铁锹往她脚面砸,她像跳大神一样躲来躲去,才练出一双小巧三寸金莲。她记得娘的好,要不是她娘狠心逼她,哪能有这双人人羡慕的“佛头莲”。当娘的,狠心点,对女子们好,长大了,她们才懂得。
她留意了一下老张家、老王家的大女子,撑着个大脚板,在男人面前晃来晃去。现在的女子,也不害臊。老张家的女人自己就没双好脚,四个脚趾都没全部折到足底,五六寸的大脚,差点就没嫁出去,就老张憨厚老实,不计较这些。老王家的那女人自己倒是裹了脚了,怎么就不给她家女子裹呢?老王家女人厉害,经常指着老王鼻子骂舅娘,老王半声也不敢啃气,还给婆娘倒尿盆。这种女人真是坏了风气,不像女人的样。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就得听男人的,女人也没个主见,不听男人的,那还怎么活。女人就得把男人伺候好了,男人才能掏出心窝子的话,心儿也不外拐。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不能说破就破了。自家六个女儿,一定要好好教给她们,别让人家笑话,有娘生,没娘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