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饭是幸福的
做 饭 是 幸 福 的
顾 冰
当你工作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走进厨房，响着无精打彩的锅碗瓢盆奏鸣曲，待一番苦苦鏖战，小功勉强告成，但也累得精疲力竭，连吃的力气也没有了，抑或一打开家门，香气扑鼻而来，餐桌上已摆上诱人的饭菜，勾起你的味蕾，你是什么不同的心情？尤其是，春天，饭桌上有一盆咸肉竹笋腌笃鲜，夏天，有一盘牛肉炸酱凉拌面，秋天有一碗菊花百合莲子粥，冬天有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萝卜汤，你又是怎样的感觉？
你一定会说，这就是家的感觉，爱的感觉，幸福的感觉。你问我，你做饭是什么感觉？那我告诉你，你幸福，我就幸福。
做饭，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又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事。咱不说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就说我们谈到家，往往要写到倚门盼儿归来的年迈母亲，黑夜老屋里在寒风中摇曳的灯光，和桌上还有一丝热气氤氲的饭菜。这饭，就是家，家的感觉。人间烟火，也许就是寻常百姓的美好时光，是他们期盼家业兴盛的光景，如家里人丁稀少，冷冷清清，人们就会说，你看这家人烟火不旺。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学着自己做饭。一直到如今，我从未离开过灶台。说起来，我做饭的动因，是从“苦”中得来的。我有一个远房亲戚，老爷子年轻时是公子哥，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当然，像做饭这样的事，他是从不沾手的。中年时，他的老婆死了，儿子在外地工作，一个女儿也已出嫁，一下子没人侍侯他，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不得已，他只能去女儿家蹭饭，好在女儿家相距不远。但没过多久，和亲家有了矛盾，撒憋气回了自己的家。此后，为了解决肚子问题，他无奈到邻居家搭伙，邻居非亲非故，哪会把你当老太爷，更不会为你尽义务，所以，吃的可想而知，一段时间下来，他再也忍受不了，说邻居赚了他的钱，悻悻然不去了。为此，二家闹得放屁之声相闻，隔墙不相往来。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再找个老伴，不就有做饭的了吗？他想想也是，可是，他仅开出一个条件，即只要会做饭就行，找来找去就是找不着，也难怪，人家找你，就是为你做饭？后来，没过几年，这人便归了西天。
不知从什么时代开始的，反正在我们乡下，做饭都是女人的事，谓之家庭主妇，还说什么，男做女工，越做越穷，似乎做饭和生孩子，就是女人的代名词，有的丈夫就称老婆是我家做饭的。可是，我母亲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男人不能替代，但做饭上帝没有规定一定要女人干，在一个家庭中，女人通常做些缝补浆洗的事，但男裁缝有的是，顶级的厨师也大多是男人，男人为什么就不能上锅台呢？像咱家那位亲戚，没人给他做饭，多么痛苦啊！而会做饭，人家幸福，自己也幸福。
从此，我学着做上了饭，但使我真正喜欢上了做饭的，是下面这件事。记得我小学时的一年春天，一天下午，我家来了二个陌生的客人。她们是来找我母亲的，我母亲恰巧在上海，不在家。她俩是七妹的母亲和她姑姑。七妹是我母亲的寄女（干女儿），谈了个对象，家里穷、人矮不说，还患有肝炎，她母亲坚决不同意，但她死心塌地要嫁他。这天晚上，她母亲亮出最后的底牌，你若不听劝阻，就断绝母女关系。当晚，春寒料峭，七妹从被窝里爬起来，穿着裤衩背心，走出家门，去了男友家。这次，她母亲和姑姑来我家，就是想让我母亲再劝劝七妹，叫她回心转意。我们乡下有个习俗，亲友来访，特别是初次登门的，要做点心招待。虽然我从没见过她们，也不可失礼。可是，用什么招待她们呢？我家的存货底子，我一清二楚，还有七八两糯米粉，还是春节剩下来的，放着一直不舍得吃，此外，就是还有一小块咸肉。一想，有了。上午，我去芦苇荡掰了几把芦芽，还挖了半篮荠菜，再是屋后竹园里，一场春雨过后，竹笋正破土而出，使劲地往上窜。不一会儿，我做了二碗咸肉竹笋汤圆，小小碗中，肉的香、笋的鲜、汤圆的软糯，都糅合在了其中。芦芽和荠菜淖水，切碎，凉拌，淡黄与翠绿相间，清香四溢。她们二人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后来，她俩逢人就说起此事，夸我人还和灶台一般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美味，一辈子就吃过这一回。
平心而论，做饭，是一件俗事，易事，同时，又是一件烦事，难事。你想，从买菜，到摘菜，洗菜，切菜，再到炒、烧、炖、炸、爆、焖、熘、蒸、煮、煎、烩，多繁琐呀，光切菜，有片、块、段、丝、末之区分，炒的过程，食材的放入，还有先、中、后之讲究，至于作料以及各种食材的搭配，火候的掌握，就更充满着学问，一样也马虎不得。尤其是在夏天，厨房没有空调，温度特高，炉火熊熊、油烟腾腾，人仿佛置身于太尚老君的炼丹炉中，热得大汗淋漓，难怪有很多人，不愿意做饭，就是硬着头皮做，也脑袋生疼，把它当成沉重的负担。很多家庭夫妻间的矛盾，也部分由此而生。现在，有的家里，谁要买菜做饭，涮锅洗碗抹桌子，总觉得侍候了人，吃了多大的亏。有的年轻夫妻，常常懒得自己做饭，上饭店，或叫外卖，省事是省事了，经济上能不能承受，吃的是不是卫生，不说，就说长期如此，能有家的气息，能体会到做饭的乐趣吗？而我却从不觉得亏了什么，从不觉得苦，不但不觉得苦，更多的它还带给我无尽的快乐。
做饭和做任何事情一样，不求高标准去做，容易，但要把它做到极致，难，能把它做得别具一格，更难。然而，越是难的事，你把它做成功了，会更加激发你的热情。过去在乡下，虽然物资贫乏，但鸡蛋还是能吃到的，不过，鸡蛋的吃法，不外乎煮茶叶蛋、炒鸡蛋，蒸鸡蛋脑，再就是蛋花汤，靠究一点的人家，在重大节日，或招待贵客，难得会做点蛋饺，就算上上菜了。一次，我在上海，父亲带我到一家人家作客，吃到一个菜，像一朵黄菊花，一吃，非常酥脆，就像馓子，但那味道，又比馓子香，一问，原来是菊花沾上淀粉，油炸而成。回到家以后，我如法泡制，竟然与其相似，又不尽相同。三月十五，是外婆家节场，外婆说，牛牛，听说你在上海吃到了油炸菊花，今天，咱也做这道菜，如何？我说，好啊！一想，时值春天，哪来的菊花呢？我灵机一动，有了！我将鸡蛋打成液，倒入笊篱，蛋液从笊篱小孔，形成一条条细线，流入沸油中，犹如一根根粉丝，立刻膨开，同时，用筷子将蛋丝搅成球状，一朵金黄的“鸡蛋菊花”便与真花无异，味道更是又香又脆，乡下人难得一尝，开心得就像吃到了王母娘娘的仙果。众亲戚连连称赞，外婆高兴地说，牛牛长大了，能做个大厨师。这是做饭给我带来的快乐之一，谓之成功感。
结婚的第一个春节，我是在145医院过的。春节前几天，我托人在肉联厂买了一大家伙年货，有牛肉、羊肉、猪心、猪肝、猪肚、猪蹄等，一个战友从长岛托人捎来了几斤对虾、带鱼和鲅鱼，我下乡支农的房东大娘，还特地送来了一只老母鸡和二十八个鸡蛋，够丰富的了，我们准备过年时，请战友聚一聚。那时，一间宿舍，南面，是一个小厨房，因为屋里生着煤炉，温度较高，生怕这些年货变质，就把它放在了厨房。大年三十一早，石小棉打开厨房门，一下子惊呆了！这些东西不见了，一个不剩被偷了。这可如何是好？追，肯定是追不回来了，眼前的困难是，年夜饭吃什么。天无绝人之路，这天上午，医院给每家分了一元钱的猪肉，是一块肋条，有皮有肥有瘦有排骨，家里还有白菜、萝卜、大葱、菠菜和豆腐等，我立刻有了法子，决定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块肉，做足一篇大文章。我将肉皮批下，煮了皮冻，用部分肉，剁了肉馅，加皮冻和白菜，包了猪肉白菜馅饺子，做了蚂蚁上树（肉末炒粉丝），油炸萝卜丸子，糖醋排骨，大葱炒肉片，拔丝地瓜球，醋熘青椒土豆丝，还有菠菜肉丸豆腐汤等菜。就这样，我俩过了一个还算像样的年，家里没有因失窃而愁云笼罩，而因这顿花样繁多的年夜饭而充满喜气。这就是做饭带给我的快乐之二，谓之温馨感。
自古以来，中国有着悠久的饮食文化，因为喜欢烹饪，进而了解了不少有关美食的典故和诗词歌赋。如，苏轼的《猪肉颂》中曰：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说的是黄州那个地方，有钱人不爱吃猪肉，因而猪肉便宜，而穷人又不会做，这就为他独创的东坡肉，提供了前提条件，经过他的苦心研摩，把不值钱的猪肉做成了佳肴。他写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想来，这肉会让人馋涎欲滴，欲罢不能，不然，作者怎么会早晨起来打二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此外，他还有不少有关饮食的诗，如，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至今，竹笋焖猪肉，仍不失为一道美馔。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也是人间珍馐。他还特爱吃羊肉，诗道，秦烹惟羊羹，陇馔有熊腊。蔬菜，也是他的最爱，比如西湖莼菜，有诗为证，丰湖有藤菜，似可敌纯羹。太多了，不一而足。不光是苏轼，还有许多诗人，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美食佳篇，留给后人千年吟咏。这是在古籍里的，在常州，也有着不少美食传说，如阳春面。小时候，我不知其意，后来，因为做饭，我把脑中多年的这个问号，找出了答案。传说，常州有一个种面，细如银丝，汤汁澄清，面汤上飘着红红的猪油花，并用碧绿的葱花点缀，别无它物。一日，乾隆皇帝巡游至此，不禁垂涎不已，因他在宫中山珍海味吃腻了，早就想换换口味，便叫了一碗，一吃，不禁拍案称好，民间竟有此等美食！于是，问店家，此面叫何面。店家回禀叫清汤面。时值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一派生机，乾隆皇帝随口说，叫此面为阳春面，如何？从此，这面便有了这富有皇家气派的名字。不过，从前的阳春面，面汤仅放些猪油、味精，好吃不到哪儿去。为了把阳春面做得更可口，我着重在面汤上下功夫。我做的面汤，用老母鸡和猪筒骨熬成，客人用后，每每美滋滋的，赞不绝口。这是做饭给我带来的快乐之三，谓之文学感。
因为我爱好做饭，亲朋好友来访，他们都不肯去饭店，而愿意在我家吃饭。其中，有一个朋友，是大老板，走南闯北，尝遍了天下美味，他说，吃来吃去，还是觉得我做的菜，最对他口味，这是真正家乡的味道，角落村的味道，童年的味道。有一回，他来我家，前一天，我托人买回一只放养在南山竹海的老鹅，这鹅或奔跑于竹林之间，或悠游在溪水之上，肢体健壮，叫声宏亮。那天早晨六点，我就把它炖上了，先是大火，后是文火，每隔一小时，就添一次水，一直炖到十二点钟，整整六个小时。盖一揭开，沙锅里，飘着一层金黄的油脂，另外我配入的金华火腿和冬笋片，一红一黄，从外观上就已摄住了人的食兴，夹一块，肉烂而骨不脱，浓香而耐咀嚼，只要你尝上一口，你的筷子就停不下来了。朋友吃了，说了一番话，令我六个小时的劳累，顿时消释，为了友情，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朋友说，牛牛，你家里虽然比不上宾馆华丽，盘碟也不如酒店花俏，更没有如花似玉的韦特（女服务员），但你做的菜比宾馆酒店好上百倍，你烧的这道沙锅老鹅，是珍贵无比的朋友味，同学味，兄弟味，我要问，这世上，有谁能为朋友做六个小时的菜？愿意为朋友做菜的，是真正的朋友。近年来，朋友聚会多了起来，我也经常去人家作客，但来我家相对多些。有时候，有的朋友带上阳澄湖大闸蟹，有的提着一条羊腿，再呼上若干好友，就来了，我坚辞不受，他们说，请你加工还不行吗？可以说，不论我到谁家，我都变客为主，成了厨房的主宰。所以，我这会做饭的美名，也密切了朋友之间的联系，加深了彼此的感情，昔日的朋友愈老愈亲近了。这就是我做饭带给我的快乐之四，谓之亲友感。
我做饭的名气越来越大，大到我们领导要我露一手。怎么露法？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银行年终决算，都要进行会餐，以往，都是到饭店用餐，那一年，领导非要请我来做。我一下子犯了难，虽然我不惧做饭，平常在家也招待过一二桌客人，但那毕竟是小打小闹，顶多是个小儿科，现在，全行那么多人，而且银行员工不是一般味蕾，难侍候得很，对我来说，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可是，推，推不掉，赶鸭子上架，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我的性格，是追求完美，既然领受了任务，纵然有再大的困难，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而且，还要把它做好，要胜过饭店，不然，员工会怎么想。为了做好这顿年夜饭，让全体员工满意，我在中层领导及普通员工中，广泛采集意见，征求他们愿吃什么菜，什么口味，等等。在此基础上，订出食谱，再一次听取意见建议。为了照顾不同需求和口味，我拟定的菜，以苏菜为主，比如清蒸鱼、鱼丸鸡汤、银鱼羮、三鲜汤、糟扣肉、烩羊肉、板栗鳝筒等，此外，我还做了辣白菜、炸大肠和豆腐箱几个山东菜，这几个菜，我还是跟分部招待所的王师傅学的，行里员工大多没有吃过。就说豆腐箱，我用豆腐块油炸，中间掏空，填入馅料，这馅料我一共用了八种食材，有猪肉、鸡肉、虾仁、火腿、香菇、草菇、冬笋和胡萝卜。然后，上锅蒸，出屜时，再淋上蕃茄汁，一咬，八味杂陈，汁水直流，有人直呼还有吗？我说，没有了，就一人一个。还有人问，这叫啥菜，我给它取了个名，叫“杜十娘家八宝箱”。第二年，我又做了一次，领导看我太累，说明年你就别做了，但有不少员工还闹着要我做。这就是我做饭带给我的快乐之五，谓之尊崇感。
前年，一个战友群里，有一个帖子，叫十七吃面拴中人。我不懂，后来战友郑姐建民作了解释。原来，这是山东的一个习俗，说正月十七，要吃面条，吃了这面条，就可以拴住中人。什么叫中人呢，中人，就是除了老人和小孩中间年龄段的人。我猜想，也许过去也有中人跑了的，现在，劳燕分飞的就更多了。我也不管它管不管用，即刻擀起了面条，我不求拴住财富，只求拴住一家人的健康和平安，同时，我又熬了炸酱。因为擀得太多，中午吃了后，还剩不少，傍晚，我就将剩余的面条，送一部分给邻居小黄，自然还有一小罐炸酱。小黄的太太叫娟娟，前天，俩口子吵架，娟娟一气之下，回了娘家，听说，这几天还在闹离婚。我到了他家，娟娟正好下班回家，俩口子余气未消，互不搭理，娟娟打开衣橱门，找了几件衣裳，准备即刻离家。我给小黄递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随即下厨，煮好面条，拌上炸酱，嘿！热腾腾，香喷喷，别提有多惹人注目！可娟娟看也不看一眼，执意要走。我说，面条是我擀的，炸酱是我做的，山东风味，你尝一口再走，就算给我个面子。可能是碍于情面，娟娟吃了一口，连说好吃，吃完后，她把原打算拿走的衣物，又放回了原处，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打从结婚至今，今天，是他第一次做饭。这时，小黄说，面条是顾伯伯擀的，我只是下了下，今后，我要向顾伯伯学做饭，把你吃得像石阿姨。鬼才相信你呢！不过，娟娟说完这句话，笑了。真是搂草打兔子，想不到，我这面条，歪打正着，还真拴住了这一对中人。这就是我做饭给我带来的快乐之六，谓之友邻感。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觉得，幸福是自己找的，我很幸庆，这一生我喜欢做饭，让我找到了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