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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的学者揶揄——细读《纪念》

2016-03-25  本文已影响9565人  木小壹

说起钱先生,很多人该想起《围城》、《管锥篇》和杨绛先生,其实钱先生这一生熟读中国古代文学经典,通览世界文化,以“会通中西”的治学风格、高卓的智慧、渊博的学识、敏捷的思维、犀利的语言、学者式的讽刺和理性的思辨意识,蜚声中外,享誉世界。但是钱先生这一生中的文学作品确实是不多的,只有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长篇小说《围城》以及短篇小说集《人·鬼·兽》。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一篇短篇小说《纪念》就选自于短篇小说集《人·鬼·兽》。实际上《人·鬼·兽》出现得比《围城》早,是早年钱先生融合西方写作特色进行创作的作品,有比较强的模仿痕迹,同时也成为了《围城》问世的铺垫。

钱钟书先生

         小说《纪念》讲述了一段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一个知识分子女性 “婚外恋”的故事。抗战时期,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富家小姐曼倩与才叔通过争取婚姻自由,最终走到了一起。因着才叔在内地机关单位工作,曼倩随他到内地的一个小山城生活。生活归于平静,终日无所事是的曼倩感到精神上的匮乏。这时,她认识了才叔的表弟天健,她享受与天健之间的暧昧。这种变态的精神追求在一次肉体关系之后黯淡,并在天健因公牺牲后落幕。曼倩在最后怀上了天健的孩子,是这段难以言说的感情留给她的“纪念”,成为小说中最大的讽刺。

 原文链接: 钱钟书《纪念》(建议先进行原文阅读)

           小说以一段环境描写开头,将春天比喻成“空袭的敌机”点明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指的是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事件。在描写春天景致的时候,这座高山包围的小山城的春天没有想象中的繁花似锦,而且就算想要“繁花密柳”也没有个“寄寓处”。这里明着说小山城春天,实则暗指曼倩。随丈夫到内地的曼倩再也不能像从前一般有较高的生活条件,变成了“恰是穷到还要讳穷,还可以遮饰穷的地步”。加之才叔安于现状,“不是一个会钻营差使,意外发财的丈夫”,要维持家里的体面,曼倩算计得极为辛苦。正是因为如此,曼倩再难以似出嫁前的风光和悠闲,家中有限的收入,使得她再难有闲钱来装点自己。正如这春天一般,美丽没有“寄寓处”。环境与主人公个性的自然对应,恰到好处,自然顺畅。

          通过环境引出曼倩之后,先写曼倩与天健发生肉体关系后,迷迷糊糊走回的家里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者始终没有遗漏曼倩虚荣心极强的心理,诸如走在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比起脚痛更叫曼倩担心的是,最后的奢侈品——“一双高跟鞋”会不会坏。比起与天健发生肉体关系,更让她无法忍受面红耳赤的是,让天健看见她身上的“旧衬衫”。


         而后,曼倩开始回忆她和才叔的相识,以及他们追求婚姻自由的跌宕和坚决。原本求之不得的婚姻得到之后归于平静之后,变得百般无聊。

         你可能会问曼倩和才叔的婚姻本就是“自由”争取之后的结果,又为何曼倩会背叛呢?我认为其原因有三:一是曼倩和才叔在起初恋爱的时候,在诸多时候是为了争取“自由婚姻”的“共同抗战”,正如作者所说:“反因亲友们的歧视,使他俩的关系多少减去内心的丰富,而变成对外的团结,对势力舆论的攻守同盟”。二是曼倩才叔两人的性格差异较大,曼倩虚荣心极强,她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和形象,要维持自己体面人家的样子,才叔安于现状,也便是如此,才会造成才叔“给自己的热情麻醉了,没感到曼倩的淡漠”。两人的精神上的渐行渐远,更让曼倩觉得难受、落寞、苦闷。三是曼倩之于才叔,母性盖过了妻性,才叔像是孩子,不知世事的性子使得曼倩难以依傍。在才叔面前,曼倩没有像“撒娇、顽皮、使性子”这样的女性独有的情感上的“奢侈品”。于是,她渴求一个依傍,一个能让她享受这些“奢侈品”的对象。

          然而,尽管曼倩是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却始终保留着封建传统思想,她理想中的自己是个“雍容文静”的大家闺秀。她对丈夫的不求上进很是不满,虽字字句句抱怨,却很少吵闹。正如她自己所认为的“她耐心陪才叔吃苦,把骄傲来维持爱情,始终没有向人怨过。这样的妻子,不能说她对不住丈夫”。

         平庸的生活却又使得这位知识女性极其渴望填满内心的空虚,她注重精神上的追求又不似传统女性的认命。正是这时,年轻富有激情充满着诱惑的天健出现在曼倩前面,他们开始了背着才叔的暧昧关系,这种有悖于道德,心痒难耐的感觉,让天健和曼倩都沉溺其中她和天健开展了一场爱情游戏。在这场游戏中,曼倩并非被动的,当然也不能说她是主动的。只能说被像天健这种有激情的帅气年轻人关注着,使曼倩找回了自信,在确定自己还未“过时”的时候,活得越发起劲。

         但是传统思想的束缚下,曼倩又急忙自我安慰天健和自己绝不会闹恋爱,至少自己不会热烈地爱天健。在和天健发生结实的肉体关系后,曼倩抛下了自己的虚荣心,她只感觉到“超出希望的失望”。

         曼倩两次自我追求又自我背叛的矛盾心理,实际上是作者暗含地讽刺,讽刺了以曼倩为代表的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都市化知识女性的病态心理。这种在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双重漩涡中生存的人,既渴望追求恋爱又忌惮传统规范的慌张心态,反反复复,引人发笑,也引人深思。


         钱钟书曾在散文《说笑》中讲道:“一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泰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之后,几万里以外,才有另一个人与此人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钱先生这一番对幽默的理解,告诉我们,幽默的文章并不是为了卖笑而写,而是幽默作家们对于生活百态丑陋现象的抽丝剥茧,以敏锐的观察力和洞察力,把琐碎、卑微、鄙陋的东西以诙谐的形象,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在诙谐之中会心一笑,在会心一笑后掩卷沉思。

         曼倩和天健恋爱关系坐实是在曼倩看见天健和房东女儿一起走进药店之后,至此,曼倩的情感恍若过山车一样达到巅峰,焦急、混沌、骄傲、吃醋等等情绪交织在一起。这些情绪在曼倩再一次见到天健的时候,猛地爆发,化成不尽的委屈,也让天健明了了曼倩的内心。

         作者写道,天健这一次的恋爱关系没有像以前通过接吻来庆祝,这种美中不足的感觉,让天健追逐并且乐此不疲。在生活中,我们何尝不是如此,对于自己所拥有的不想珍惜,而对于自己难以拥有的却恋恋不忘。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心态,两人发生关系之后,天健才会有达到目的之后的空虚感,成功变为了进一步的失败。


         三分之二的倒叙结束后,文章回到了曼倩和天健发生关系之后,两人都有些懊悔,天健是得到之后的空虚,曼倩是看透虚荣心被满足之后的羞愤心理。

         在曼倩企图通过天健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和寂寞之后,一场不情愿的肉体关系破坏了曼倩对于精神恋爱的追求,天健给予她的结实而平凡的肉体关系使她畏惧,她感到超出希望的失望。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实则是对曼倩每一次盲目地追求完余留失望的讽刺,也暗含着希望与失望的哲学思辨。原本曼倩是希冀在天健身上寻找到丈夫不曾给予的恋爱的感觉,她享受着天健对她的追求,填充着自己空洞的虚荣心。她将这份恋爱想象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但是,一场平凡的肉体关系,彻底打破了她的想象。一切都不是美好的精神追求,而不过是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肉体关系。于是,作者说,曼倩这是“超出希望的失望”。这正如我们的人生,往往都过分和自以为是地认定一件事物,而当事物并非我们所想象和所追求的原貌的时候,我们又失望、退怯甚至于害怕。


         最后在写天健因公牺牲的时候,作者用了很少的笔墨,却不显局促和草率。似乎天健的死亡就应该无声无息一样。但是作者却在末尾的时候,细致地描写曼倩在才叔说要将孩子取名为天健时候的无意识的慌乱翻动抽屉的动作。揭示了一个骨子里传统的女性在做了违背道德的事之后在丈夫和那不该来到世上的“孩子”面前隐隐的不安的灵魂。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对于讽刺意象的选择非常有意思。着眼于被大家所熟知的“围城意识”,不难发现,其实在《纪念》中已初具雏形。所谓“围城意识”便是指人类生存悲剧性的两难处境。套用《围城》中的一句话便是:“可冲进也罢,斗不过是盲目的冲撞,谁也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到头来你要的你得不到,你得到的又不是你要的。人生就是这么一个可怜的梦。”

        《纪念》中伫立在院子门前的“土围墙”正是象征着曼倩的人生困境,租屋时,曼倩嫌弃“难看”;才叔则是“接受、拥护、夸傲、颂赞”。对“土围墙”的截然相反的态度,表现出曼倩才叔迥异的性格特点,这种迥然相反的品性必将最终导致悲剧。才叔视这堵墙为“天然的保护色”,曼倩却觉得“土墙”“不自知寒窘”是一种阻碍,然而,生活重压下,她从不满到无奈到接受,对土墙的一系列情绪表达了曼倩骨子里的傲气和传统思想下服从心态的双重交织。

         小说中作者对于曼倩衣物的描写也值得关注。譬如最开始在石子路上,曼倩担心的不是脚痛而是脚下的高跟鞋;与天健发生关系时,曼倩羞愤的是她穿着旧衬衫;累到不行的时候,她还要慢慢地褪下身上快褪毛的皮大衣和颜色早已不新鲜的衬绒旗袍;帮忙做饭的时候,要罩上青布褂子;洗丝袜的时候自己动手,害怕老妈子把丝袜洗破了等。对于衣物的描写隐匿细致未有拖沓,恰到好处地体现一个物质生活已经不足以承担她虚荣,却始终保持一股子骄傲和虚荣的女性挣扎窘迫的模样。

         小说中最讽刺荒诞的意象实际上是天健留给曼倩的“种子”。原本事情会在天健死后归于平常,谁知道天健还给曼倩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不正是之前所说的,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却偏偏不是你想要的。这个孩子让曼倩的内心极为恍若,这种不堪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一直缠绕着她,原本可以无声无息被掩盖过去的丑事,却被这个孩子时时刻刻提示着,曼倩几乎是恼怒的,于是,她说:“我不会爱这个孩子,我没有要过他”。才叔听闻,惶恐起来,好像这个孩子“该他负责”。多大的讽刺,妻子出轨之后的“证据”却需要丈夫来负责。更何况这个丈夫自始至终都是被蒙在鼓里的。


         小说《纪念》堪称心理小说的经典之作,钱钟书不仅擅长于运用心理学来研究一些文学现象,同时也能够在进行小说创作时,运用细腻的心理笔触刻画人物的性格,将深藏于人物内心难以启齿的情感揭露出来,使得人物形象具有立体感。同时,钱钟书巧妙理性的幽默讽刺,往往透过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让人思索开去。这正是得益于钱先生对于个体生命的热切关注和对于个体价值的不懈探索。怀着对人生既亲近又逃离,既肯定又否定的复杂心绪来构成他矛盾的讽刺世界。由于钱钟书将哲思作为一种艺术追求,使得他的作品具有异常丰富的审美意蕴。而这,已经足以说明为何“钱学”越来越热的缘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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