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诗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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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得志
唐大历七年,风景如画的江南,苏州一户小官僚家中,传来一阵婴儿啼哭声。
“恭喜老爷,夫人刚生下了公子。”管家向其老爷刘绪禀报。
“嗯,不错。想当年我为避战乱,带着一家老小迁居于此,如今总算有后了。”刘绪开心地捋了下胡子,“吾家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祖上辉煌,后辈儿孙也当发愤图强。我早已给他取名为禹锡,望他今后能有所作为。”
管家接过话说:“老爷放心,公子以后一定成就非凡的。”
刘绪停了下,若有所思地说:“唉,只是如今的大唐,早已不是百年前的模样了。大叛乱才刚过九年,中原很多地方还满目疮痍。”
管家上前问道:“老爷,听说前段时间回纥使者在京师横行,竟没人敢管,可有此事?”
刘绪长叹一声,说:“确有其事。以前,列国使者来觐见,皆住鸿胪寺,依规矩不得擅自出入。可这次,那些人不仅擅出鸿胪寺,还掠人子女,所司的官员前去阻止,竟惨遭殴打。听说他们还敢以区区三百骑兵犯金光门、朱雀门,皇上却只是令关闭宫门,并不理会。”
管家又问:“就因为当年皇上曾向他们借兵镇压叛乱,他们就如此嚣张?我听说事后每年他们都向我们索要很多绢帛呢。”
刘绪回答:“这事你知道就好,别到处乱说。现在的朝政,让人担忧啊。禹锡这边,你要多多用心,给我请最好的先生,悉心教导,务使其经史六艺皆不落下!”
管家弯腰鞠躬,道:“老奴知晓,定不辱命。”
刘禹锡在刘府逐渐长大,这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很快赢得合府上下所有人的喜爱。他很喜欢作诗,从小就开始学习儒家经典和吟诗作赋,并有缘得到当时著名诗僧皎然、灵澈的熏陶指点。十六岁不到,所作之诗就有隐隐超越其父之势。
贞元六年,十九岁的刘禹锡,已长得英姿倜傥、一表人才。在其父安排下,他到洛阳、长安等地游学,凭其出色的吟诗作赋水平,很快就在年轻学子当中收获较高的声誉。
贞元九年,刘禹锡不负众望,初考即进士及第。
第二章 初交挚友
同年,已考取进士的刘禹锡,又通过了朝中为选拔文臣而专设的博学鸿词科考试。
一天下午,这些中榜登科的各地才子们,约聚一起,以期今后官场中能相互提携。
刘禹锡转了一圈,与先到的好几个人攀谈一番,并未发现可圈可点之人,便在一旁闲坐。
这时,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不急不缓地走进来,但见他面宽额丰、眉眼深邃,行走间双手作揖向众人说道:“我来自河东柳氏,名宗元,诸位有礼了!”一看就知是知书达礼的世家子弟。
原来是出过无数达官显贵的世家豪族河东柳氏啊,刘禹锡心中说道。便主动上前与其搭讪:“我乃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名禹锡,见过柳兄。”
柳宗元见来刘禹锡虽略显清瘦,却器宇不凡,当下便与其攀谈起来:“我今年刚二十又一,敢问刘兄贵庚?”
“那我可比你痴长一岁。我就且称愚兄啰。”刘禹锡开心地说道。
“兄长在上,小弟此番有礼。今后还请多多指教。”柳宗元恭敬地向刘禹锡作揖。
“无须客气,你我皆弱冠年华,又俱是同年中榜登科,自当携手共进、快意官场。”刘禹锡抓住柳宗元的手,拉他一起坐下亲切地闲谈。
柳宗元见他说话爽朗,也倍感亲切。两人年岁相仿,志趣相投,此番自是相谈甚欢。他们相约在后面的吏部分科取士考试中力求好成绩,以便能一起留在朝中为官。
可惜,不久后,柳宗元的父亲柳镇不幸去世,他只好放弃考试先回家守丧。
刘禹锡不久后则顺利通过吏部考核,正当他准备接任官职时,恰逢家中亲人离世,也只好在家中度过了一段丁忧之期。
几年后,刘禹锡从家里出来,恰逢节度使杜佑缺一掌书记,着刘禹锡任之。他便跟随杜佑到了扬州,并在那度过了数年光阴。
第三章 三星闪耀
贞元十八年,刘禹锡从扬州调任京兆府渭南县主簿,这里离京城很近了。
几个月后,又有新旨意传来,他被升迁为监察御史。这官职就是监察京中官员所作所为,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官位了。
这天早晨,刘禹锡高兴地前去御史台任职。临近大门时,一个年轻人跑了过来,握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刘兄,今儿可把你盼来了。”
刘禹锡一看来人,却不是前几年相识的柳宗元么,他竟然也在这里?
他马上亲切地上前搂着柳宗元,兴奋地说:“哈哈,是柳老弟啊,当年匆匆一别,竟已九年。今日在此与你重逢,愚兄深感惊喜。你是何时来此任职的?”
“小弟也是刚到不久,听说你今日来此,我就早早地在门口恭候了。刘兄,多年未见,今儿待这事了后,我作东,咱们喝两杯如何?顺便跟你推荐一位好朋友。”
“如此甚好,求之不得。”刘禹锡哈哈大笑,爽快地应下了。
当天傍晚,长安城中一家酒肆内,刘禹锡、柳宗元及一位新朋友,开心地坐到了一起。
刘禹锡看着柳宗元带来的这个人,身形略胖,衣着得体,年岁应该比自己大。便主动问道:“这位兄长如何称呼?”
“他叫韩愈,跟我同时到御史台任职的,学问很高,文章也写得棒,我可是经常向他请教问题。”柳宗元在一旁说道。
“呵呵,惭愧。久闻刘兄大名,今日一见,甚感荣幸。”韩愈随和地说。
刘禹锡当下便与之热情攀谈起来。
相互熟悉之后,韩愈打趣道:“你俩真厉害,当年才二十出头就中榜登科,在大唐就像双子星般耀眼。京中士子,谁不知道你俩大名?如今的科举场上,外面几十岁还考不上的人一大把啊。正如市井歌谣所唱‘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像老哥我,比你们痴长五岁,考了四次进士才成功,跟着博学鸿词科考试连考三次都失败哩,惭愧惭愧。”
“非也非也,”柳宗元连忙拱着手说,“历年考试,出题侧重皆有不同,个人擅长也有所不同,我们只是碰巧幸运一些罢了。”
刘禹锡说:“韩兄你也别谦虚了,你最近在京中提倡的写文需遵古法之说,如同平地惊雷般,影响甚广。我曾观汝之文章,颇为钦佩。”
“那倒是,自六朝以来,文风渐浮,过于讲究声律和句子的整齐,细读下却言之无物。我希望能恢复秦汉之时那种自由、质朴、实用之文风.。”韩愈满怀憧憬地说道。
“嗯,写文章就是为了说明问题的,若是一堆空话,通篇言语漂亮又有何用?我就很支持支持韩兄所倡‘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写文理论,且韩兄遵古而不泥古,常把一些日常口述之词融于文章中,很是佩服。”柳宗元附和着说。
“那我们俩今后可要多写些此等文章,将其推广开来。”韩愈笑着对柳宗元说。
“咱们看来是各有特长,韩兄和柳老弟俱擅文章,我更喜欢作诗与辩论。我看咱仨年纪相仿,如今同在御史台为官,古人云‘独柯不成树,独树不成林’,今后我们戮力同心,力争在朝堂中有所作为。你们说可好?”刘禹锡提议道。
韩愈说:“自当如此。我也惧怕‘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男子汉大丈夫,须早日争取功成名就。”
“正是,像我家族历代官场有为者甚多,常常唯恐一生碌碌无为,愧对祖先。韩兄,这里你最大,以后你可要经常提点我们两个才好。”柳宗元对韩愈说。
“一定,大家今后同舟共济。苟富贵,勿相忘。”韩愈拍着胸脯朗声说道。
酒肆内,三人围坐,愈谈愈欢,直至将近宵禁方打道回府。
第四章 韩愈惹祸
自从那晚喝酒后,三个人的感情不断升温,久不久在便酒肆聚饮畅谈。
不过三人也并非一团和气,时而会有些争执。韩愈擅写文,刘禹锡爱辩论,两人时常因一些观点不同而据理力争,每每这时,柳宗元就会出来打圆场。三人之中,也是他性格最温和,从没见他发怒过。
一天喝酒,三人聊到当下一件怪事:关中地区突发旱灾,农民颗粒无收,可京兆尹李实这人很坏,并没有上书朝廷请求减免当年的税赋,而是隐瞒真相欺骗朝廷,照收税赋,这样可以继续横征暴敛,借机中饱私囊。
“你们说,像李实这种人,怎么做上高官的,甚是可恶。”韩愈愤愤不平。
“这情况见怪不怪了。”刘禹锡说。
“我想上书朝堂,揭露李实的罪行。”韩愈说。
“你疯了?我们到御史台还没够两个月,在这里官职也不高,根本没什么实力,我怕你惹祸上身。”柳宗元赶紧劝道。
“我之意见,这事说大不大,皇上不一定重视。还是谨慎点,过段时间再说。”刘禹锡说。
“我不管了,朝廷任我们为官,本就应该为民请命。我又是监察御吏,监督官吏作为是理所当然。”韩愈还是决定了。
第二天,韩愈上奏了一篇《论天旱人饥状》,他也只是将委婉地将长安地区旱灾的情况客观报告上去,并没有在里面明确弹劾谁。但当时李实正得宠,这奏折根本没被当朝重视。
过几天,韩愈却被李实找了个理由弹劾,被朝廷贬到了离京城长安千里之外的连州阳山(今广东省清远市中部)当县令。
“气死我了!”酒肆中,韩愈挥着拳头狠狠地往桌上一锤,愤恨地说。
“我当初都劝你别冲动,看现在,惹祸上身了。”柳宗元说道。
“我也考虑了你们的意见,所以并没有在奏折中写明要弹劾谁。可李实那厮确实可恨,这么快就要整我。”韩愈还在愤愤不平。
“诶,在他们眼里,一向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看开点,好在现在还有着一官半职。到了那边用心做出成绩,等待机会,还是可以调回京中的。”刘禹锡安慰道。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只是还气不过。两位贤弟,愚兄今日落难,今后之前途,就有劳京中二位多多牵挂了。”
“兄长放心,我们肯定会的。”柳宗元赶紧回应。他也是发自本心说的,三人里面,最念感情的也是他了。
就这样,韩愈被贬离京,三人在此喝酒道别。夕阳的余光照在酒肆内,映到几个人的酒杯上,杯身几缕淡淡的金色晕光若隐若现。
第五章 鸿运当头
“吾皇万岁!”皇宫宣政殿内,刚刚登基的顺宗皇帝端坐在龙椅上,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时值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一年好景春光至。
朝会后,回到后殿的顺宗,却是思绪万千。
父亲刚走,新登基的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个国家,还是那样内忧外患,早已不像太祖时那般强盛了。自己今年四十又五,单太子之位就做了二十多年,期间跟随父亲经历了藩镇叛乱的烽火,也耳闻目睹了朝野大臣的相互倾轧。现在的这个江山,国力日趋衰弱,周边部族对大唐也不再是仰望和尊敬,而是一副虎视眈眈之势。
最难解决的,还是藩镇割据的难题。虽然离当初那场将李唐江山脊骨打断的惊世大叛乱,已过去四十二年,可这藩镇割据现象却愈演愈烈。
父亲当初即位时,也曾致力中兴,一开始他信用文武百官,严禁宦官干政,有过一些不错的成绩。建中二年他认为时机成熟,发动了削藩战争。后果却是各地叛乱此起彼伏,民不聊生。父亲也一度被逼离开京师,辗转奉天、梁州等地狼狈度日。
后来,父亲就斗志消沉了,任命回当初护驾有功的宦官为禁军统帅,对藩镇采取姑息态度,并嘱咐自己以后施策要谨慎。所以现在的这些各州将领,也是表面顺从而已,背地里不听号令的大有人在;父亲当年都没办法,留给自己这么一个烂摊子,让自己现在来伤脑筋了。
再看回现在朝堂,都是一帮老戏精,只会推卸责任、捞取个人利益,难寻一个能分忧解难之人啊。对了,得用上合适的人,先把朝纲振一振。
用谁呢?将身边的人过滤一圈,顺宗想到了自己做太子时的两位侍读,都是饱读诗书、颇有见地之人,就用他们吧!
“来人,召王叔文、王伾进宫面圣。”顺宗下旨。
很快,王叔文、王伾二人入了宫。
“参见皇上。”两人恭敬地跪地施礼。
“两位不必多礼,我们共处多年,一切可如旧,我今有要事相商。”
“皇上请讲。”
“朝堂现状,你们也知道。吾欲中兴朝政,以后大小事情,由你们协助处理。”
“臣等必鞠躬尽瘁,为皇上分忧。”
“那,朕准备下旨封你俩中一人为相,总览朝政,你们意下如何?”
王叔文与王伾惊讶地互望一眼,双方都读懂了对方的意思。王叔文说:“皇上,臣认为略有不妥。我等原来在朝堂上一直是闲职,于国家未有寸功,如突然升迁为相,容易落人话柄。说皇上任人不唯资历,只凭个人喜好。你只需让我们有权在朝堂上参与政事讨论即可,反正最终的决定,都是由你下旨的。”
王伾也附和说:“属下也是此意。我们作为你曾经的侍读,更要事事讲规矩。你可以换一个温和的老臣为相,能力高低勿论,听你话就行。另外我这边还有七八个能力不错的年轻人可以安派进去,充实朝堂力量。特别是柳宗元和刘禹锡,二人才学极佳、颇有潜质,可以分派些要务,假以时日,必定成长为栋梁之材。”
“好,那就先如此,你给名单我,我这就一同下旨,叔文任盐铁转运使兼度支使,管钱粮;王伾入翰林院,其他诸人也酌情安排。”皇帝心情大悦,着人拟旨去了。
第六章 踌躇满志
依旧是之前的酒肆,刘禹锡和柳宗元坐在一起喝酒,只是少了韩愈。几日前,他们蒙王叔文、王伾两位老师推荐,在朝中职位大升,也知道新皇意欲中兴,颇看重他们。
“刘兄,你我多年之愿,终于实现了,三十出头的我们,如今得到皇上重用,可喜可贺啊。”柳宗元开心地说。
刘禹锡也是呵呵笑着说道:“就是,苦学多年,今朝终于可以一展抱负了。只是,我心里隐隐有不安之感。”
“你因何担心?”
“你不觉得我们的节奏太快了吗?皇上新登基,急于打开新局面,这能理解,这个朝堂也确实需要好好改变一番。可是,动摇守旧派的利益历来都非易事,只怕欲速则不达啊。”
“应该问题不大,毕竟做主的可是皇上。你看最近几个事,虽然有点劝阻声音,但不也都顺利执行了。”
“那是因为还没动到他们的根基,他们尚未疯狂反扑。但我隐隐感觉他们正在形成一个大圈子,几乎将所有老臣们都附在一块,跟我们几个新人是泾渭分明,互不相容。我现在很担心你,因为这几次变革,老师都推你出来执行,他日他们若得势,会把你恨之入骨的。”
“我倒没想那么多,有利于社稷的事我也乐意去做,何况是皇上下旨的事。对了,我们是不是提议把韩兄调回来?我都很想念他了。”
“愚以为,现非最佳时刻,你我升迁都尙未足月,就向皇上提议的话,会让人觉得我们是在拉帮结派搞小势力。谁不知道当年在御史台我们就是铁三角?等上半年看看吧。”
“也对,只好让韩兄再辛苦段时间了,希望他能理解。”
“这可说不准,毕竟处在困境的是他,难保不会另生想法。你跟他交情更好,有空还是给他修书一封说明下为好。”
“那行,忙完手头这事,再观察下朝中形势,下月我给他修书一封。这几天可把我累坏了,今天得好好喝两杯。”
“来,为我们的美好前程,喝!”
两人皆是豪情满怀,酒杯相碰的声音在酒肆中格外清脆。
第七章 雷霆变革
“大家听说了吗?宫市取消了!”长安一处街巷角落,不少人正在议论纷纷。
“太好了,那帮可恨的阉人,终于不用怕他们啦。上次我辛苦几天弄出一担炭,天寒地冻的,就盼着换些钱买物用回家,结果被两个阉党一把抢走了,还重重地往我身上踢了几脚,可恨哪!”一个卖炭的老头子满脸愤恨地说。
一个年轻人说道:“不止是宫市取消了,太监和宫女、乐师等很多也不要了,这些天被遣回家的,有上千人之多。听说是一个姓王的大臣,上台后在朝中力主变革,后面据说还要取消地方进贡呢,这样子的话,那帮贪官污吏以后就没有那么多名目搜刮我们了。”
“你说得对,也不全对。我知道的是,主张变革的人有好几个,带头的四个被称为‘二王柳刘’,但是听说很多大臣对他们不看好,都跟他们保持着距离。”另一个年轻人插嘴道。
一位秀才摸样的老者说:“新皇登基差不多一个月了,看来大唐江山有望,老天爷送来一个好皇帝啊,希望今后多出些对咱老百姓有利的朝政。”
一天下午,柳宗元来到刘禹锡的府上,喝酒聊天。现在的他们,不用再去街上酒肆了。论职位,柳宗元还略高,但他就是喜欢去找刘禹锡聊天。
“刘兄,今晚得多喝两杯啊,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最近变革所施之新政,城中百姓纷纷称好。我算了下,头一个月,经我手就罢免了30多位贪官,我这是一扫心中多年的郁闷啊。想着家族的期望、自己的理想,感觉很快就能做出心中向往的成绩了。”
“来,刘老弟,多喝两杯,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刘禹锡附和道。
酒过三巡,刘禹锡说道:“老弟啊,你我一起为官多年,有句话我却要提醒你。”
“刘兄但说无妨。”
“我虽痴长一岁,但游历甚多,见惯太多真伪面孔。这次变革,我预料后面有点悬,你跟两位老师接触甚近,若有机会,也可以劝劝他们,莫操之过急。听说他们最近想打京西诸镇神策军兵权的主意,还要阻止西川节度使韦皋扩张地盘。此两件堪称兵行险棋之事,要慎重啊。”
“前天我听老师和皇上商议,确实在着手布置这两件事情。有何问题?”
“你想,那神策军兵权,先皇十多年前就全部交给宦官之党,他们早就铁桶一块了。依我之见,只能先拉拢一些中下级将官过来,再徐徐图之。而韦皋那里,他是老牌将军,在节度使中声望甚广,得罪了他,我们几乎就把整个外围将军都得罪了。他想全霸剑南三川虽属贪念,对我们目前来说没太大影响,如果随了他,兴许还能结下一份人缘。我觉得目前没必要跟他生怨。”
“可是,两位老师感觉应该打铁趁热,我们现在朝中气势日上,就该扩大战果。如果畏缩不前,顽固派更以为我们畏惧了。我怕是劝阻不了老师的,何况,下旨的还是皇帝。”
“我也只是心里担心而已,毕竟人生无常,福祸相依。就感觉我们太顺了,和你讲出来参考一番,也算提个醒。”
“刘兄,你太多虑了,别担心。来,我们继续喝酒。”
“好,干了它,和你喝酒就是痛快!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哈哈。”
第八章 静夜疑云
初春的长安街,夜晚,万籁无声,月亮躲在云里,像是突然吝啬起来,不肯将皎洁的辉光洒向人间。
神策军统领俱文珍家中私密房间里,坐着两个心事重重的人,正是俱文珍及副统领刘光琦这两大宦官巨头,他们正在密语。
“俱兄,我听说他们想对我们神策军指挥权下手了。怎么办?”
“哼,他们敢?几个迂腐书生,一帮愣头青罢了,文不曾为相,武不曾领兵。敢抢我们兵权,他们有能耐么?”
“就是愣头青才不按常理出牌啊,何况现在有皇上信着他们。我发觉皇上对我们也逐渐疏远了。听说他们打算让范希朝老头儿来接手,怕是有点麻烦。”
“范老头儿倒是不能小看,他资历也够格。你先让下属将官这段时间多搞点麻烦,反正就是不急着交权,看他们能怎么办?真要把我惹急了,可别怪我无毒不丈夫!”
“是,我明天就安排好。孩儿们都只听我们的话呢,你放心。”
同一天夜里,远在连州阳山当县令的韩愈,也是蛮多惆怅。回长安的旨意一直苦等却遥遥无期。
听说上个月新皇已登基,朝中一派革新之象。最近柳宗元和刘禹锡也都是朝中红人了,按理说把自己调回去易如反掌,至今却也没见一声音讯。难道,他们妒忌自己文采,怕自己回去后,会抢了他们的风头?
再想想,自己的倒霉,可能还和他们二人有关呢。平素经常一起喝酒,自己说过的话他们都熟悉,有没有背后搞小动作,只有天知道了。
要不为何新皇登基后,当初遭贬的罪魁祸首李实也被打倒了,自己还是迟迟没有被召回长安,自己到底得罪谁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曾经两位好友靠不住。后来在转去江陵赴任途中,韩愈越想越气不过,愤愤地写了一首诗《赴江陵途中寄赠翰林三学士》,留下几句疑虑不清的话: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和刘。
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第九章 朝中惊变
“刘兄,叔文老师母亲去世,这几天就要告假回家守丧了,在这除旧维新之关键时日,我觉得是不好兆头啊。前几天皇上才刚下旨,令范希朝将军前去神策军接替指挥权,范老也才刚动身,人都还没到呢。”在刘禹锡家中,正吃着饭的柳宗元担心地说着。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掉的。王师回家一段时间也好,我们正好可以缓缓。老弟呀,莫要太心急,你要学下我,得之何欢、失之何惧?这样处世,才不会诚惶诚恐。”
“我哪能跟刘兄你相比啊,说实话我也很羡慕你的豁达开朗,只是我从小家教甚严,已养成这种改不掉的书生气。”
“哈哈,说笑了,各有各的好,你跟我喝多酒自然就变豁达了。不说那些担忧的事,我们开心喝酒。”
二月的这天,长安城还是春寒料峭,给人们心头蒙上一层冰冷的感觉。这天,宫中传出惊人消息——皇上突然中风,太医正在悉心治疗,暂不上朝。
数天后,一道举世皆惊的消息再从宫中传出——皇上虽然治好了中风病,身体已无大碍,但是不能再说话了。
这消息对正踌躇满志的改革派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得知消息,柳宗元急匆匆地地赶来刘府,找刘禹锡商量。
“刘兄,这惊天巨变,我们现在可怎么办?”
“我现在也是满肚子疑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皇上虽不算年轻,身体却也没那么差,怎么一下子就病得连说话都说不出了。”
“我说以后的朝政,我们该怎么办?”柳宗元担忧地继续问。
“这个,可是太难说了。之前我就有担心,如今皇上病了,我们只能缓和态度,慢慢跟他们周旋了。”
“也只能如此了,所幸,皇上只是不能说话,其他尚无大碍。”
“说到这,我们前景堪忧,老弟你也要心里有所准备啊。”
“我会尽力而为的。”
第十章 变革受阻
这天下午,宦官俱文珍府,一众神策军将领在开心畅聚。
“俱老大,真是天助我也。王老头告假回家奔丧,皇上又中风不能言语,看他们以后还怎么打我们主意。”刘光琦满脸兴奋地说。
“那是,整个皇宫的安危都在我们神策军手里,那个只有一纸调令的范老头,还敢硬抢指挥权不成?等他到了,你和孩儿们多跟他打太极,别让他如意便是。”
“对,哈哈,让范老头自己天天喝苦水去吧。”
“我再跟你说个情况,不过你可得把口风把紧了。现在已经有几个节度使跟我打招呼了,他们都看不惯二王柳刘他们,打算上奏参他们,还跟我们联合奏请皇上册立太子,以图后事。”俱文珍得意地说着。
“如此甚好。也对,一个国家,总不能长久让一个不能说话的人做皇上啊,太子该立,哈哈。我先下去了。”刘光琦高兴地下去和将官们喝酒了。
这年三月,皇上迫于压力,下旨册封太子。
改革派这边动作就像突然熄火了,之前的各项举措都停滞下来。范希朝神策军那边,迟迟没有完成交接手续;而外围,各州节度使却呈上了很多投诉改革派的奏折,说他们不懂军政、随意施策,扰乱守土将士们的心。
就这样,朝中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朝堂上各抒己见,互相攻击。皇上则在和稀泥,两边都不责罚。后来还经常不上朝了,有什么事就由宦官宣读。
柳宗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天,在刘府吃饭,他又焦急地问:“刘兄,你说,现在朝堂之现状,今后可如何是好?”
刘禹锡劝慰着他:“刘老弟,你听哥一句劝,心别急。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想成大事,我们还得历经磨难啊。”
“你说得到轻巧,你都不知道,朝中那些人,看我们的神情,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们就像在看笑话,感觉我们出局是早晚的事。”柳宗元愤愤不平地说。
“那肯定,现实就这样。你得势,他们畏你;你落魄,他们会跟上来踩你一脚,我早就看透了。”刘禹锡不急不慢地说。
“可是,此情此景,真让人煎熬啊。皇上看上去也心灰意冷了,没有初登基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前两天,还有个宦官给我打招呼,说我们年轻不懂事,折腾个啥。赶紧去跟俱文珍认个错,他们会让我继续高官厚禄、衣食无忧;不然,以后有我好受的。”柳宗元担忧地说。
刘禹锡不禁一阵惊讶,一脸调侃地看着好友说:“那你心里怎么想?”
“我还能怎么想,天下皆知你我升官皆因二王两位老师看重,我们的施政理念与他们也是一脉相承的。让我掉转头去跟宦党为伍,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我可做不出。”
“哈哈,我也做不出。就算不得为官又如何?让自己及恩师声誉蒙羞的事,我不会做。”
“是啊,刘兄,我很庆幸交上你这个朋友。来,继续喝一杯。韩哥现在也不在,看此情况也不好调他回来了,我之前忙于改革事务,还没有给他书信呢,现在情况这么复杂,还是过段时间再与他说吧。之前有人启奏将他调任江陵,我就催老师赶紧批准了,让他离京城也近了些。”
“也是,现在这混乱形势,福祸难测,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不管了,我们继续喝酒吧。”
第十一章 大难临头
就在柳宗元、刘禹锡他们以为能过一段缓和日子的时候,又有坏消息传来:另一位老师,还在朝中的实权人物——王伾也突然患了中风,只得告病在家休养。
这年八月,时未到深秋,长安的风却刮得异常猛烈,让人一度怀疑是不是到了冬天。
这天,宣政殿内,正上演着一出滑稽大剧。朝中几名高位老臣联合上奏,以皇上久病失语、有损国体为由,要求传位于太子执政。在此之前,外围几大实力派的节度使同样内容的奏折,早送到了朝堂。奇怪的是,这类似于逼宫的上奏,朝中几乎所有大臣一致同意,只有几个年轻人的反对声音。
就这样,才登基半年多,早已意志消沉的顺宗皇帝,选择退位了,当上了太上皇。
年轻的唐宪宗在宦官扶持下即位,登上了历史舞台。与之同时,朝堂也迎来一场新的洗礼。
当初被提拔的几个年轻人,清一色全被贬到外围。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锡为郎州司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史家称之为“八司马事件”)
不过,要说遭遇,比起两位老师来,他们还算好的了。
王叔文、王伾双双遭贬,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便去世了;王叔文首先被贬到渝州,后来又被诏命赐死。。
第二年正月,久病失语的太上皇顺宗也去世了,结束了他戏剧般的一生。
第十二章 十年孤苦
人生在世,福祸无常。柳宗元还没来得及好好品尝成功的滋味,就被贬到了偏僻的永州。昔日朋友们避之唯恐不及,连家族中人都不愿再与他联系,担心受他连累。
柳宗元在永州到任后,当地官员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安排给他。
柳宗元心里想,算了,争也没用。虽说挂着一个司马的虚职,其实没有任何实权,地方官员都知道他们八司马是被新皇扫地出门的,巴不得你搞点事,让他们抓点把柄上奏朝廷邀功呢。无奈之下,柳宗元只能去附近的龙兴寺暂住,好歹能遮风避雨。
入夜,在自己简陋的居室,柳宗元悲愤地想着:苍天啊,这些天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贬放文书上,那旁边四个加注的小字——“永不录用”,深深地刺痛他的心。有时他心里还担心,朝廷会不会再送来一封诏书,将他如叔文老师那样直接赐死。
环境的煎熬,心底的孤苦,使柳宗元本就不算强壮的身体,越来越差。可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心情,家里人就出事了。到永州后没多久,母亲、爱女竟相继病故。
接二连三的打击,再联想起之前在京中因难产而不幸去世的妻子,柳宗元的心几近崩溃,他感到自己活着已经没有希望了。
有一个晚上,他住的房间突遭火灾,变成一片焦土。多年积攒的诗书文稿,差点全被烧光,他自己也险些被烧死。
此时正处在命运的最低谷的柳宗元,孤苦伶仃,身边找不到一个可以交心说话的人。穷乡,僻野,家破,人亡。彻骨的孤寂,让柳宗元所写的每一个文字,都是带着孤寂的。
就如那首被后人广为传颂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冰天雪地,一“绝”一“灭”,世间少有人能真正体会的孤苦人生,正是他当时的真实写照。
恰在这时,好友刘禹锡来信了,还寄有些朗州土特产,并附信安慰他:别灰心,还年轻,我们还有机会重拾理想的。
原来刘禹锡知道柳宗元素来易多愁善感,如今又逢亲人去世,担心他太孤苦,便时不时托人寄些土特产给他。若不是朝廷有禁令,他早就想亲自过来安慰一番了。
有段时间,刘禹锡在朗州作了《秋词》,也也寄给柳宗元,劝勉他积极生活。诗中曰: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读着好友的信,品着好友的诗,吃着好友捎来的小吃,柳宗元的痛苦的心渐渐化解。是啊,命运起伏不定,但自己不能就这样一蹶不振啊。不得为官而已嘛,他们不让自己理政,倒还落得一身清闲。
于是,他慢慢收拾心情,开始在当地游历,寄情于山水之间,并写了好些文章。这些文章,自然都是按当初喝酒时韩愈提倡的那般,随心书写,实用为先。他先后写下了《永州八记》、《小石潭记》、《捕蛇者说》等精彩文章。
年轻时他心怀百姓,如今他也有机会对民间困苦深入了解了。他慢慢注意到,这天下的民生困苦,远超自己的想象。
也是在永州无所事事的游历,让他不禁开始反思。以前就知道站在自身家族立场想着怎么报国立功,现在他开始对整个国家遭遇来重新审视原因,思考解决之道。于是,一篇超越当时很多人思想境界的《封建论》,横空出世。
另一边,刘禹锡在朗州也没闲着。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该玩就玩,前后也写下了一百多首诗。
他们俩就这样在偏远的地方,各自努力生活着,不觉就是十年。
第十三章 回京畅聚
十年被贬,让他们从而立之年走到了不惑,也慢慢消磨掉了当初朝堂上的种种积怨。
面对依旧问题频出的国家,朝中一些同情当初改革的大臣,觉得朝廷应该启用回那些当初被放逐的人才。
于是,有人上奏皇帝。皇帝也许念着几人当年也都是国之良臣,并非罪不可赦之徒,眼下是用人之际,便同意了。
元和十年正月,他们被贬的这帮人,终于听到来自京中的喜讯,皇上已宽容当年犯错之人,着“八司马”等人一起奉召回京,重新赐予官职。
接到旨意的柳宗元大为欢喜,赶紧给刘禹锡写一首诗,兴奋地告诉他:“刘兄,愿一切苦难都过去,让我们如苏武回归般一起迎接新的生活。”(《朗州窦常员外寄刘二十八诗,见促行骑走笔酬赠》——“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
回京途中经过朗州,柳宗元与刘禹锡结伴同行。柳、刘二人非常高兴,大雁始终要北归,自己也终于被朝廷重新启用,开始新的生活了。一路谈天说地好不快乐,路边的花儿都是一副新气象。
二月,被贬十年的他们回到了久别的长安。这段压抑的岁月,“二王八司马”中有些人都已经不在了。回到京城的五人重新聚首,自是一番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然而,朝中并没立即安排他们的新职位,有些人不希望他们得到重用,在阻挠着。听说,对于如何安排他们,朝堂上的意见并不统一。由于“二王八司马”当初树敌太多,现在当政的大臣有很多当初都受到过打压,比如宰相之一的武元衡当年就曾被柳宗元降过职。
而皇帝可能也想慢慢看看当年这帮刺头如今回来后举止如何,一直拖着没下决定。因此,他们几人,只好闲赋在家,忐忑地等待着暂未明确的旨意。
一天下午,在刘禹锡府上,兄弟二人继续喝酒聊天。
“老弟呀,韩兄他应该是和我们走不回一块啦。现在他对我们虽然还是客气说话,但心已不似从前了。”刘禹锡说。
“是啊,我也有这感觉,”柳宗元说,“当初他先被贬,反而因祸得福。我们现在这身份,与他走近说不准还会害他。所以在永州十年,我从未敢跟他言我之处境。”
“也罢,我们是被烙印过“永不录用”之标签的人,他与我们保持距离是对的,大家立场已经不一样了。”刘禹锡哈哈大笑。
“他也不容易吧。打小就没了父母,是兄嫂带大的。科举和为官之路也不太顺利,有时候连吃饭都成问题。听说他有段时间以替人写墓志铭挣些银两,却不想因此在京中还写出了声誉。其实这也无可厚非,为过好日子嘛,谁都能理解。但是他竟也曾为我们的老对头俱文珍写过文,我心里其实就是有些不满的。”
“嗯,命运起伏,很多事也无能为力的。他现在没跟我们交恶,还保持来往,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不能奢求太多,喝酒吧。”刘禹锡爽快地拿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第十四章 因诗惹祸
这年三月,刘禹锡邀请柳宗元等人去京城里的玄都观看花。看着观里盛开的桃花,刘禹锡诗兴大发,作了一首诗《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这首诗,单看内容,无伤大雅,不外是一个中年人发两句自大的玩笑话,也许刘禹锡本意是想替被贬的好友挣回些面子。
这首诗很快在京城传播,各种解读版本甚多。刘禹锡最擅长讽刺,诗中写的是花,很难说他不是在骂人。标题的“看花诸君子”及诗中的“桃千树”,均可喻指当朝权贵。这些“新贵”都是踩着自己这群被贬的老臣爬上来的,当年我们“刘柳”之名极盛一时,如果没被贬,哪还有你们这些小人得志的机会?
可想而知,当解读版本传到朝中大臣们耳朵的时候,捅了一次多大的马蜂窝。就这样,回长安屁股还没坐热的八司马,随即又被贬往“五谷不毛处”。
韩泰为漳州刺史,柳宗元为柳州刺史,韩晔为汀州刺史,陈谏为封州刺史。而风口浪尖上的刘禹锡,更是被放置最远的播州。
这惊天变故,就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众人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豪情壮志,瞬间跌回谷底。
柳宗元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命运伤心,却先担心起刘禹锡来了。在永州十年历劫重生的他,深知亲人去世之苦。刘禹锡还有个八十多岁老母亲,同去播州,且不说播州那山高林密水土不适,单这千里奔波的旅途,估计老人家都受不了。不同去的话,这场贬谪不知到何时结束,也几乎是死别了。
因此,柳宗元不顾自己并不太好的身体,多次向朝廷上书,请求与刘禹锡交换地方。书中说:“播州非人所居,而禹亲在堂,万无母子俱往之理。”
也许是孝心感动了众人,朝廷最终接受了他的意见,不过也没让两人互换地方,柳宗元的柳州不变,只是把刘禹锡被贬的地方换在了岭南连州。
第十五章 依依惜别
再次被贬,也都是同去南方,柳宗元和刘禹锡结伴而行。
从长安城出发,一路上,二人均心事重重,无心欣赏风景。一直乐观豁达的刘禹锡锡,这时也不由得心情沉重,毕竟,此次被贬的“罪魁祸首”,算得上是他,一首诗作,就把一众好友们的前程尽毁了。
可是,真的就只因为哪一首诗么?他心里说不出肯定的答案。
辗转到了衡阳,湘江之畔,二人马上就要分别了。柳宗元收起心情,他不能让老朋友在临别前还那么郁郁寡欢,也不想让这个自己最好的朋友一直担心。
至于说埋怨,他心里笑笑,真的像街坊传言,他们就因那首诗而被贬么?不过是反对派势力最终胜出,不给他们有机会重新出头罢了。那首诗,倒像是一块遮羞布,把一切都掩盖起来了。
想到马上面临的分别,对老友的不舍之情占满心头,柳宗元对刘禹锡说:
“刘兄啊,人生知己难得。将来如有机会,我们就做一对比邻而居的种田老翁吧,一起把酒话桑麻。”(《重别梦得》——“皇恩若许归田去,岁晚当为邻舍翁”)
对这,刘禹锡也是相同的想法,拉着柳宗元的手说:“老弟啊,弱冠之年我们便相识了,这20多年来,知己同行,有太多的往事,值得追忆。前路依旧坎坷,就让我们共同期待暮年的结伴终老吧。”(《重答柳柳州》——“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柳宗元眼里沾着泪花,依依不舍地说道:“刘兄,大家都不惑之年了,此次被贬遥遥无期。不知道今日一别,何时才能见面啊。”
刘禹锡轻轻拍下他肩膀,说:“老弟,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就相约着晚年一起悠然终老吧,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第十六章 柳州新貌
元和十年六月,柳宗元到达柳州刺史官邸。
同是被贬,相对上一回,这次倒是好了许多,至少不必再住破庙了。而且这次官职是刺史,虽然也被削去了很多实权的名头,却多少也还是能做些实事的,比以前那个徒有虚名的“司马”强多了。
所以,到任柳州的柳宗元,很快收拾起自己的心情,投入到当地管理事务中。心里关注着民生疾苦的他,在这也有了新的用武之地,他尽其所能地改善当地民生。
当时柳州有一旧俗,很多民众借钱时若没有资产,便用儿女抵押,到时不能偿还借款,所抵押儿女就任人充当奴婢,到处买卖。因而时常上演着一出出人间惨剧。
柳宗元对此深恶痛绝,一段时间里,他用自己的官俸以及号召身边人捐款等,解救了一些人。可这,治标不治本,他一直在努力地想办法以避免这种悲剧发生。
终于,他想出了解决之道。他订立新的法令,规定对于无力偿债充任奴婢的人,可以用后续的工钱抵偿。这个方法很快得到大家认可,连相邻州县都采用并推广,一大批被抵押的苦命之人也因此得到了解救。
这时,一直力推“遵古写作”的韩愈名气也越来越大,柳宗元的诗文在朝野渐渐也名声渐起。衡阳附近很多年轻人,都到柳州跟随学习,拜到他到门下以求指点。
事务上的繁忙,似乎化解了柳宗元再次被贬的压抑心绪。但一直将家族期望看得太重的他,心里还是常常想着何时能回京任职,不给家族蒙羞。那贬谪压抑、思乡愁苦之情,愈来愈浓,深刻入骨。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经常得吃药维持。
来柳州第一年,他曾写了一首诗作《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忆起刘禹锡等同样二次被贬的四位友人,聊发感慨: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而此时在连州的刘禹锡,和柳宗元分别后,也开始思考自己的中年人生。再次被贬、思乡之苦、人生无奈,他也一一品尝着。初到连州,写下了一首为数不多的伤感系诗作《秋风引》: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上次被贬,十年后才传来佳音。这一次,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呢?
第十七章 子厚噩耗
柳宗元在柳州所作的一番作为,渐渐地被朝中的官员所称颂。可惜一心想光宗耀祖却屡屡遭贬的他,身体却是越来越恶化了。朝中倒也一直有人帮他求情,想让他回京中养病。鉴于他的诗书文章日渐扩大的影响力和在柳州数年作出的政绩,元和十四年,朝中终于下了诏书,令他回京任职。
却不想,诏书还没送到柳州,常年身体不佳的柳宗元却先倒下了。
未到知命之年,就在疾病缠身中离去,想着数十年的书稿都还没有好好整理一番,柳宗元纵有千般不舍,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孩子还那么小,小妾还挺着个大肚子,他们以后怎么办,能托付给谁呢?知己只有一个,当数刘禹锡。
柳宗元用颤抖的手,于离世前写下书信,将自己的文稿及孩子安排计划托付给刘禹锡,带着种种压抑和不甘,悲伤地走了。时年47岁。
这时,刘禹锡老母亲刚刚去世,正护送灵柩路过衡阳的他,接到柳宗元去世的噩耗,痛上加痛,伤心欲绝。
当听到柳家仆人说柳宗元死前连连呼唤着“梦得……梦得……”,刘禹锡再也抑制不住心情,放声大哭,如癫如狂。
“老弟啊,我们可是约好老了一起喝酒的啊,你怎么这么快就先我而去?”悲愤之余,他赶紧停下来为柳宗元料理后事。
柳宗元为官清廉,在柳州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但自己却家无余财,贫病交加。留下两儿两女,大儿子才四五岁,小儿子还是遗腹子。刘禹锡按柳宗元信中所言,抚养了柳宗元的大儿子周六,其余子女交由韩愈等亲朋好友帮助抚养。
追忆往事,刘禹锡对柳宗元念念不忘,写下《祭柳员外文》,发誓一定要将周六视如己出,好好抚养成人,其他交代之事也请一并放心,都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呜呼子厚!卿真死矣!终我此生,无相见矣。”
第十八章 再贬岁月
料理完柳宗元的丧事,安置好母亲的灵枢,刘禹锡又回到连州继续当着有名无实的“司马”。
生命无常,他年轻时身体也不是特别好,当时还以为自己会先柳老弟而去,到时托他来帮自己安顿一些事宜呢。所以,不能像柳老弟般什么苦都放入心头,人生,看开就好。
在连州呆了五年后,长庆元年冬,朝廷将他调任夔州(今四川奉节县)刺史。
关于这次调任的缘由,刘禹锡也知道。
一年前,宦官王守澄一派为拥护它们支持的接班人上位,于寝宫中刺杀了先皇,然后守住宫门,不准朝臣入内,伪称皇上"误服丹石,毒发暴崩",并假传遗诏,命太子继位。之后,对朝堂内外一些人员作了一番调动。
他心想,知道又如何?国家多难,他们“二王八司马”当年和先皇一起都斗不过宦官,没想到后来这位执政了十五年的皇上,曾一度成功整顿了藩镇势力眼看中兴有望的皇上,最后也惨死于宦官之手。可怜大唐两代天命之子,结局竟如此可笑。
所以,不管前路如何,开心过好自己当前生活吧。经历了亲人、知己等痛苦的失去后,他更倾向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美,欣赏美,留下美。
被贬夔州刺史的时候,受到当地民歌的感染,刘禹锡借鉴屈原创作《九歌》的精神,写下了闻名遐迩的新《竹枝词》,期间细致地描写了一些山水风光和男女情谊。如: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十九章 和州遭遇
长庆四年夏,刘禹锡调到了和州(今安徽和县)当刺史。他这第二轮被贬,算算时间,又快要十年了。
做刺史,按理是有一定实权了。可是在和州时,当地官员因有朝中靠山,也是故意打击多年来不断遭贬的他。
到和州时,按朝律刘禹锡应该住衙门的房屋,可他被故意分到城南一角落,面江而居。这里周边人很少,一片荒芜景象。
刘禹锡没有抱怨,这些小伎俩,他见多了,犯不着生气。闲来无事的他,干脆在房门上写了一幅对联:
“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
他是乐于如此,可当地官员知道后却不开心了,这不明摆着掉我面子嘛?于是不久后,又借故让刘禹锡从城南搬到城北,房屋也给缩减了一半。
刘禹锡依然没有跟他们计较。他看着住所旁的河流以及一排排杨柳树,这不也很有一番景致嘛。于是,他又写下一句诗贴在家里:
“垂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官员们看到刘禹锡依旧悠然自得,不禁恼羞成怒,这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气急之下,又让他搬到一间更偏僻更简陋的房屋住,几乎就只有一床一桌而已了。
刘禹锡却一点也不受影响,他每天该读书就读书,该品茶就品茶,过着自己悠然自得的生活。我自有我的胸襟和精神,岂是区区陋室所能困扰我的。
于是,千古名文《陋室铭》应运而生了: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第二十章 扬州明志
宝历二年,他奉调回洛阳,任职于东都尚书省。虽然这只是东都,却也算是权力中心了,从初次被贬到这时,前后共历二十三年。
终于能回京城了。接到调令,刘禹锡开始返往洛阳。巧的是,他一个仰慕已久却无缘见面的朋友——白居易,此时也从苏州被调回洛阳。
在“一曲广陵天下知”的扬州之地,两位大诗人欣喜地相遇了。好诗好酒的他们,不用多说,择一间酒肆开心地喝上了。
席间,白居易对这位因诗被贬、在官场中传为笑柄的朋友,觉得应该友善地提醒他一下,趁着酒意写了一首诗劝说道:
“老弟啊,按你的才能,其实不至于今天这遭遇的。有些时候,该低头就低一下头吧。”(《醉赠刘二十八使君》——“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
刘禹锡听后,心里只是笑笑,朋友的关心虽然是好意,只是别人哪知道自己心里敞亮着呢。他回复白居易说:“老哥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般打击我早已习惯,即使大半生都辗转在穷山恶水之间,我仍旧初心不改。”(《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年冬天,皇宫却是又有悲剧传来。刚被宦官扶持即位两年、年仅十七岁依旧贪玩成性的皇帝,却在一个月黑风高夜,酒后被为宦官刘克明等所弑,宦官们推举了另一名同样年轻的新皇帝登基。年号随之变成了太和。
而刘禹锡,也由此迎来了他仕途生涯的第四位皇帝。
第二十一章 因诗再贬
太和二年,在时任宰相裴度的大力推荐下,刘禹锡得以被调回长安任主客郎中。
在外颠簸了二十多年,再回到长安城,本该非常高兴的刘禹锡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诺大的长安城,物是人非,好友柳宗元等早已不在人世了,当年的老相识只剩下何戡一个人。
一天午后,刘禹锡再次来到玄都观。往日喧闹的玄都观,此时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无花可赏,打理庭院的道士也都不见踪影了。
想起上次他在这里写的桃花诗,后来闹得满城风雨,一众好友也再次被贬,柳宗元更是因此客死柳州。想着这折磨人的命运,这不公平的世间,他思绪万千,诗意又上来了。
还要继续作诗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一个声音从心底深处传来:“当然要作!”
于是,他大笔一挥,一首《再游玄都观》问世了: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此诗一出,长安再起风云。茶楼酒肆、街头巷尾都在疯狂地传着他的新诗,大家热情洋溢地讨论着诗里面蕴含的意思。
这首诗里有讽刺吗?有认为:没有啊,我感觉刘郎他小心谨慎多了,都是平常写景,只是说了自己又回旧地,问一下原来的道士去哪了?
也有人认为:怎么没有?屋里全是苔,桃花都没了,道士也不见了,那不就是讥笑“树倒猢狲散”嘛。就差没有站到城楼,指着当年对付他的一帮老臣们大笑道:“看你们都全被扫落水了,骄傲的刘郎我又回来啦!”
结局可想而知,一如十多年前那样,因为他的诗,他在京城的职位再一次黄了。
刘禹锡笑笑,这对他已造不成伤害。继续开始他的四处被贬生涯,苏州、汝州、同州等都留下过他的足迹。
第二十二章 晚年喜乐
太和九年冬,天气比往年还来得寒冷。
皇宫中,此时正上演着一出惊世大戏——甘露之变。逐渐年长的皇上不满宦官专权,与一帮忠义大臣密谋策划,欲借赏甘露一事将几个宦官头头引到一处宫殿内一网打尽,结果计划被中途识破,手握兵权的宦官头目恼羞成怒,血洗皇宫大殿,前后受株连被杀的朝臣大员多达一千多人,几乎将整个朝堂横扫一空,皇上自此被宦官软禁。第二年国号也被改为了“开成”。
刘禹锡闻到消息,却波澜不惊。他早已看透,这个朝堂,骨子里病得不轻,时而藩镇割据到处生乱,时而宦官专权独霸朝堂,让人啼笑皆非。不管谁坐上位,似乎都难以改变国家低落之局面。
开成元年开始,刘禹锡改任太子宾客,这是一个闲职。被贬了大半辈子的刘禹锡,再一次从外围回到东都,这时他已经六十四岁了。
可喜的是,洛阳有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好朋友,他就是白居易。虽然他们官职不高,但名气很大,很多诗人把他俩当成偶像,不少达官贵人也以与他们结交为荣。白居易曾称他,“彭城刘梦得,诗豪也。”
开成二年,刘禹锡锡患足疾,已六十五岁的他,向朝廷上书辞官,告病养老。不慕名利的他,对于同僚或朋友的邀请,往往会委婉拒绝。但却和白居易这个老头,经常聚一起,喝酒赋诗,时人都称他俩为“散仙”,晚年倒也逍遥快活。
他俩相互间唱和的诗作甚多,后来被白居易汇编在《刘白唱和集》里。
白居易曾作《咏老赠梦得》: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
刘禹锡则作《酬乐天咏老见示》回之: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第二十三章 岁暮酬志
开成五年,已被宦官软禁了五年之久的皇帝郁郁而终,宦官们则拥立皇帝的弟弟继续上台表演。
会昌元年,新皇年号的头一年,辞官在家的他,被朝廷加封检校礼部尚书衔。不过,已六十九岁高龄的刘禹锡,早已宠辱不惊了。
闲赋在家的他,有时想想,人生七十古来稀,自己能活到这岁数,晚年还有些俸禄,很不错了。
曾有不少人对自己说,如果多一些圆滑世故,凭他的才华,有很大可能封侯拜相的。
刘禹锡心里笑笑,从未向命运和权贵低头的他,有着自己独属的骄傲与豁达。谁想要读懂我的心啊,在我的《华山歌》中找吧:“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
这些年,昔日知己柳老弟的儿子周六,在他抚育下也已进士中榜,入朝为官,被其宗族称赞。至于老友的诗稿文章,他断断续续弄了近二十年,也都已整理成册了。
想当时,为了给老弟的文集安个好名字,也是煞费苦心。柳老弟一生正直善良,总想着建功立业,不给宗族蒙羞。他可是一点也没给河东柳氏丢脸哪,所以后来干脆将他的文集定为《柳河东集》。人,为族进取;族,以人为荣。
要说心里还有所牵挂的东西,就是当初那件事了吧。数十年间,经历了几代皇帝,人们早已忘记当初那场激荡人心的革新。可别人能忘,他刘禹锡不能忘。虽然那段历史只有短短一百多天,却是他、一帮好友、以及当初皇上一生中最耀眼的日子。
生命最后的日子里,他写下自己的《子刘子自传》。自传中,并没有大肆书写自己引以为傲的诗,却用了近半的文字写“永贞革新”。他用自己的笔,为曾经的革新事业留下宝贵的文字,为当年蒙冤的二王、柳宗元等好友来个无声辩护。
自传收笔后,在一个秋日里,刘禹锡终于无憾、带着笑意驾鹤西去,终年七十岁。
大唐诗豪,在其曲折的一生里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