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
文/十七
引言:
脂砚斋说,三姐项下一横是绝情,乃是正情。湘莲万根皆削是无情,乃是至情。
一
都说此人冷心冷面,我却不信。那一袭旧道袍洗的发白,却仍是俊逸的。那一张冰雪似的脸虽无表情,右手的热血却在淋漓而下。
我凑上半步,撕下半幅衣袖,低着头,想替他把伤口扎起。
柳湘莲眼皮也没动,只将手一抽,冷冷道:“流干了自然会止。”
我亦撑不出往日的笑脸,只道:“流干了人也会死。”
他看我一眼。
我叹息:“人谁无死,可是?”
他不说话,将眼波眺向不知名的某处。他的侧脸一如刀削,铁勾银划,全无半点柔情。
都说他性情豪爽,酷好耍枪舞剑。都说他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宿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都说他惯会风月,对男儿自有一番情义,对女儿自有一付衷肠。
但那样的他,现今这拨人是没福气见着了。这拨人能见到的,就只是一个穿着道袍不念道号,瞬间杀人的强盗。我也一样,没有福气见着过去的他。不过倒也无所谓,我也早不是过去的我,又何必强求他是过去的他。
再次将手中衣袖扎向他的伤口,这一次,他未动。
他望向的那个方向,是嶽神庙,一天宝玉救不出来,他一天都不会合眼--连今儿算在内,他已经五个昼夜没有合眼了。
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再任侠豪情,也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但我劝不了他,任谁也劝不了他。
凭他与宝玉的情份,便是真折了自己在里头,他也是甘愿的。
他哪里冷呢?除了面上冷清漠然,不使人亲近之外?他的心,不止不冷,还不知每日每夜受着怎样的烈火煎熬?
可惜我帮不了他。
我连自己也帮不了。
二
数九寒天,荒山野岭,却有暗香盈袖。
我们藏身的这片林子,原是一片腊梅花树林,此时朵朵暗香悄然绽放,盈于鼻端,浮于身畔,让人神思不由恍惚。
翰林家也有这么一院子腊梅花,那年从贾府出来。翰林夫人约我去游园,进了园子,腊梅开的如火如荼,几盛过天边的晚霞。梅公子就站在腊梅花下,高靴箭袖,无伦的潇洒。
晚间,宝姐姐问我:“今日可见着了你的良人?”
我低垂了头,身畔仍似围绕着梅花香气。
宝姐姐说:“可从了你的愿了。”
她说这话时,手里把玩着那枚从不离身的金锁,神情有些异样。
宝姐姐和颦姐姐不同,颦姐姐哀乐随心,从不掩饰,宝姐姐却从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其实说穿了,小女儿家,哪个没有一两段心事?不为外人道也就是了。
这些事现下想起,也不过都如烟。什么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什么丰年好大薛,珍珠如土金如铁。一转眼,不过是满室空堂,一地落雪,四望白茫茫。
倒也干净。
一片腊梅花落在柳湘莲的手边,也不知是血色艳还是花色更艳。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用左手拈起那瓣染了血色的花,放在鼻端轻嗅,忽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好好的花……”倏的又停住,抬起眼看我:“夜了,回去安歇。”
我向前踏近一步,抿了抿嘴唇,鼓足勇气:“明日……”
他一挥袖:“明日之事,不与你相干。”
“也许我可以先去庙里探探虚实。”
他侧头冷笑一声,将两只手袖起来,就那么靠在野山石上合眼假寐起来。
我转至他面前:“宝琴幼时已足踏四海,小小嶽神庙,拦不住我。”
这下他连冷笑也没有了,只紧闭着眼睛,理也不理我。
冷月如冰,腊梅零落。
三
宝姐姐嫁给贾雨村的那日,天色也是这样,又阴又暗,扯絮一般下着雪。宝玉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许是又去找颦姐姐的骸骨--他近些年一直是这个样子,痴痴呆呆的,一身脏的不成样子了,怀里却仍揣着一幅苏绣的荷包,说是用来收颦姐姐的。荷包是妙玉走时亲手绣的,此技她久已不用,不是为了宝玉的痴,不是为了待颦姐姐的情,她也不会冒险绣这劳什子。
其实要我说,天地茫茫,哪里是净土呢?又有谁定的,荷包就比泥渠干净?宝玉一直糊涂,但其心可悯,我瞧他并不知道颦姐姐在哪儿没的,不过是心下乱猜,走过一片芙蓉花丛,又觉得这里方是埋骨处,路过一片碧水寒潭,又觉得这里方是干净所在。我们也都不肯告诉他,省得那锥心挖骨之痛。就让他觉得颦姐姐生净死洁,从未受过风刀霜剑也就罢了。
现在倒好,他连找骸骨的的自由都没了,只得在庙里呆着,倒是应了他之前说的,算做当了一次和尚罢。
柳湘莲不让我去庙里,我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湘云交给我的那番脏腑,我又怎么有机会说给他听?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一分为二,一队人从前面佯攻,柳湘莲领着人从后面掩上。
柳二爷的功夫我是放心的,若他那样的功夫还不算俊,什么样的算?那年兰园射覆,卫若兰拔了头筹,听说当时二爷也在,只不过笑了笑,场都没有下。
不过今天他领的这群人,却是乌合之众,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蓬头垢面倒不稀奇,稀奇的是还有乡绅似的白胖老先生,走两步路就要喘气,这样的人……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怎么也不能拉出来用罢。
二爷身上的伤也还没收口,稍一使力就要迸裂的,但此番人众我寡,必是要死拼的,不使力,又去做什么?
唉,多想也无益,只求他们马到功成。
雪又下起来,梅香在冷雪中反显得格外清楚,一丝一缕的寒香都分辨的出来。
我折了一枝梅花, 只得一尺来高,其间横枝纵横倒有两三尺长,其间密枝层布,花吐胭脂,看形貌倒和当年在芦雪庵那枝梅花相仿佛,不过是小了一些--若是宝玉真能从庙里出来,看到了必会有一刻欢欣。
那些年繁华享尽,只不心足,花艳尚嫌不足香,香绕又嫌不足雅。唯今……万物皆灰,别无所愿,只盼在的人能暂且不死。
四
这一日何如之长?
我将双肩瓶内的梅花逐瓣逐瓣的数,已数过五十余遍,日头还在半山腰。
数的久了,头有些晕,看着梅花,恍惚还在芦雪阉啖鹿肉,又恍惚在梅翰林的园子内找寻我的良人。
探春姐姐是嫁的远了,那年鹿肉下肚最多的,一位是她,一位是湘云……苦寒之地,茹毛饮血,不知长不长梅花?有没有鹿肉?可惜幼年时走过那么些地方,偏偏没有去过草原深处。否则,别的不提,起码知道想起探春姐姐时,应该往南北东西哪一方眺望。
离的远,应当全然听不到梅林那边的动静,但我分明听到那边有人在呼叫,二爷的长剑与看守的铁枪斩在一起,发出惊心的鸣响。我闻到血腥气,听到宝玉的悲泣,还有凤姐姐,怎么她没了声音?
头晕的厉害,只得抓一把门畔的雪敷一敷额,清冷中,似乎也有血腥味,到底是谁的血?
恍惚间想起当年在府内晚宴,老太太坐在正中,身边环绕着一屋子的软红妆。颦姐姐、宝姐姐、湘云姐姐、凤姐姐、探春姐姐、迎春姐姐、惜春妹妹全都在,美人儿如画里一般,层层叠叠,看也看不尽。人人都带着笑,裹着绫罗绸缎,带着一身的暖香。鸳鸯姐姐、平儿姐姐那样的俏人儿站在里面都不出挑了,只觉得满目都是富贵荣华。吃完一道菜,必要用浸着花儿的水净了手,再到下一道。
谁想得到有今日?
风流、云散,死的死、逃的逃,只余我一个孤魂儿一般,在露天雪地里闻血味儿。
玉兔东升之时,梅林处传来一阵浓重的喘息,我扑出门外,从梅林拖出一个血人。
是柳湘莲,他全身浴血,力竭神摧,只说得一句:“救出来了。”就昏了过去。
我的一颗心几乎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四下回顾,并没有半个人影。
我摇动二爷:“救出来了?人呢?人呢?”
可是他毫无反应,我一摇,他肩下忽然涌出一股血来,又红又热,刹时间染透了冷雪。
远远的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狼嚎,月正当空,一片清冷无边。
同行的人都哪里去了?怎么只回来他一个?他这一身的血爬回来,沿路可留下了痕迹?这个地方怕是呆不下去了,可天下纵大,我们又能去哪?若他不醒,我又如何拖得动?难道弃他而去?
只是,若其它人都已遁去,他又为何回到这里?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传说中的尤三姐,三姐若在他身边,可会以命相换,求他独活?
他无福与三姐相守,我无缘与梅公子结缡,是人为,还是天意?
那么,今夜呢?
五
若有人告诉我,有一天,与我自幼订亲的翰林府,会在一夜间烟消云散,影迹全无。我会失尽所有,和一个曾削发为道的江湖人混迹在一起,我是无论如何不能信的。
就像有人若告诉宝姐姐,你千方百计嫁的那个“金玉良缘”本是一场空,随后嫁的那个官儿,新婚当夜就会被收押,当秋斩立决,她也不会信。
若有人告诉宝玉,颦姐姐死后尸骨飘零,曝弃荒野一年之久,他也不会信。
若有人告诉湘云,她会以女红为生,每日佝偻着打更度日,她也不会信……是一样的。
陋室空堂,当年锡满床。哀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原来繁华散尽,我还算有福的。
只可惜了那一干人等,总想着有百年的福份,万年的排场,谁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倒错看了因杯茶赶走了的茜雪,因条帕子出了府的红玉,到最后,倒是女儿家长出一付侠肝义胆,换命一般,同着柳湘莲将人救出来,转到别处去了。
二爷说:“不让你知道转到哪里去了,为着你不要去聒噪他们。”
我强撑着扶着他往草丛深处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自然知道,只要没见过那一干人,就可以仍是清白干净的老实人。
可他们,却是抛却了身家性命。
一人多高的枯草丛,将我们深深掩埋,阴寒刺骨,微微听得远处有凌乱的脚步。我屏住呼吸,只听得那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就在耳畔了。
四围漆黑,连最后一丝儿冷月都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天际,只余我的心跳,嘭嘭嘭响的惊人。
渐渐的,那些脚步声里混杂出人声来。我只觉手心冰凉,太阳穴也空空的跳起来。草丛微微的起了响动,却原来是我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二爷用一只手紧紧的箍住我,制止我抖动。我感觉不到他的体温,只觉得他遍体冰凉,像具死了很久的尸首。
草丛恢复静默。
人已近前。
从这边望出去,隐约可看得见火光。
到了此时此刻,利刃已高悬在头颅,一口气反倒缓了下来,渐渐觉得手也回暖了,心跳也平复了。二爷缓缓放开我。
漆黑,我看不到他在哪,但说不出缘故的,我知道他一直看着我。
忽尔我就哭了,并不知缘由。
六
眼泪顺着眼眶静静的流出来,又顺着脸颊往下流,一丝儿声音也没有,瞬间在下颌凝成了一颗冰珠子。
若被抓,也便罢了。与冷二爷在一同,总不算辱没。
许多人是同环哥儿一起被抓进去的,那可就真没趣儿了。
一直想不通,探春那样一样玲珑剔透的人儿,怎会有那样一个弟弟?现下都明白了,人心生貌,见貌识心。
以前从来不去想的事,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件件的,自己就明白了,眼前像开了一扇天窗,忽然就透出光来,那光与先前一样,透白,轻暖,整个草甸子,都照亮堂了。
唇尾浮出一丝笑来,也不在意二爷看不看得见。
前面人群还在忙乱,田鼠一般,这里窜窜,那里翻翻,并不见有个头绪。
身后的二爷渐渐暖了,不再冷的硌人。
“看血迹是从这边爬出去的,从这里循着痕迹找,跑不了。”有人喊。
于是,一群人的脚步又哗哗哗的奔向了远处。
这情景实在可怖又可笑,我眼看着他们杀神一样的来,又眼看着他们田鼠一样的去,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血迹分明是朝着此处的,这群人究竟为何追向另一个方向?
这世间许多事,原本就是没有缘由的。逃过一劫便好,何必多做纠缠。
我回首望向二爷,他半幅衣袖已尽被血染红,人如枯枝,气息悠悠。但,初露的月光下,他,对着我,忽然,笑了一笑。
就是那样,笑了一笑。
像冰山上的雪化了,像身边的梅花开,一瓣瓣的,都开了。
他说:“琴妹妹,你且放心,宝玉没事。”
我与他相识数载,这是第一回,他叫我,琴妹妹。
七
二十年后,苏州梨香园,后院,春。
头顶上有棵桃树,春深了,桃花纷纷的落下来,雨一般,洒的我一身一地。
阳光穿透绿叶子,照着面前的一幅香案。
香案上,摆了一碟子樱桃、一碟子瓜子仁、一小盏碧梗米粥、一卷手书的《西厢》。香案前,供着的是一幅苏绣,绣了一丛斑竹笼着一株芙蓉,正烈烈吐艳。
香案后摆着一张软榻,我常在这里午憩。春眠不觉,恍惚间似乎躺在别的地方,那里珠围翠绕,鸟语花香,女儿们娇啼软嗔,声声入耳。醒来时,却只剩一脸的泪。
夫君常劝我:“何必自寻烦恼?”
但我知道,他虽这般劝我,轮到自身,却也一般年年出去寻人,这一世寻不到,下一世都不能停。何况,我不躺在这里,也睡不着。
人是救出来了,但到底去了哪里?
这许多年,我与他,竟将人,弄丢了。
我的夫君是梨香园的班头,这些年来,我写话本,他来演,虽不说唱红了整个苏杭,倒也唱的家喻户晓。我嫁予他二十年,从未红过脸,也算相敬如宾。
是日午后无事,他带着一班小的试演新戏,我在旁边驻足观赏。
二十年了,夫君的身形仍似旧日,脸庞也未添太多风霜,为掩去旧日痕迹,他留了一部大胡子,但侧脸银勾铁划似的轮廓,始终依旧。我看着他的脸,常常神驰万里之外,那里,他叫柳湘莲,那里,我是梅翰林家未过门的长孙媳。
戏正演到要紧处,一群官兵抓一个侠盗,那侠盗端的好身手,为遮掩行走的痕迹,竟倒转身来反走了一段路,引得身后追兵不知所已,按着脚印方位,追向另一个方向去了。那一瞬,阳光照进我眼睛里,我的背心,全部被冷汗浸透了。
我看了夫君一眼,他也正看向我。他说:“琴妹妹,今儿个炖了鹿肉,喝一杯烧酒如何?”我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后堂:“夫君稍候些,妾去取酒。”
阳光下春风如醉,花落如雨,并无风雪,也无庵堂。
那时风光,如今,都说不得了。
我的结局,已算至好,可是?
文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