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炮竹
我小时候,有一年腊月二十九,是那种酿雪的天气,我跟爸妈一早回了爷爷家。站定没一会儿,就望见了朝我屋里飞奔而来的堂哥。他大我三岁,还没开始窜个头,比我高不了许多。他裹着一阵风冲进屋里,脸蛋吹得红扑扑,眼睛却亮晶晶。“丫头回来啦,跟我去买个好东西。”说着从棉服外兜里掏出一把糖塞进我手心,还掉落了几个,裹着闪闪包装纸的糖球在地面弹开。我乐呵呵地瞧着他笑——那好东西就是炮竹,我们连着买了几年,已经成为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堂妹家和爷爷家一个村庄,步行就几分钟。等我们到时,她还赖在被窝里,蜷成一只球,怎么也不肯起来。我和堂哥对视一眼,觉得三人炮竹联盟不能轻易被粉碎,于是在她家蹭了碗早茶吃,慢慢等。早茶是是盛在白瓷碗里的蜜枣汤,和我家快过年时一样,蜜枣被炖得软烂无骨,汤水充分吸纳了蜜枣的甘甜,颜色看起来倒是深沉浓郁。但甜则甜矣,没有灵魂,吃几颗、喝几口就会腻,我打小就不喜欢。我看堂哥舀了几口,也是兴趣缺缺,两个人垂头丧气了一阵,我的小堂妹这才从被窝头冒出了圆脑袋。
等到她洗漱完,我们估摸着时间也不早了,赶紧穿过村里小路直奔堂哥家。我堂哥颇有“江湖义气”,炮竹的钱每年都是他负责向他爸爸、我姑父讨要。姑父此时正在灶台上忙,通身被团团的水蒸气淹没。厨房条案已摆上了不少冷盘,牛肉一碟,肴肉一碟,素鸡、盐水鸭、松花蛋各一碟,香肠、咸鱼块、腌鸡腿也都被大卸八块整齐码放好。我们那地方的人似乎对年夜饭中的冷盘有着出奇的偏好,热菜少点没关系,冷盘得满满当当围圆桌一圈才行。堂哥凑近那水蒸气同姑父说了些什么,姑父探出半个身子,“两个丫头来啦,你们玩要当心点,啊?”我们齐声说好,临走都被塞了一把做冷盘用的炒好的腰果。要来的专款二十块,我们琢磨也是笔不小的钱,决定由堂哥放进他贴身的衣服兜里保管。
腊月二十九的路上行人也是匆匆,他们面目模糊不知要奔向何方。大半铺子关张歇业,往日最热闹街道竟也显得萧索冷清了。我们手拉着手,笑笑闹闹旁若无人地走着,倒像是成了这条路的主人。目的地是街角的烟花爆竹铺——我们自诩是那里的老主顾。铺里小孩子玩的炮竹都是用大竹匾盛着,搁在铺子外面的板凳上卖的,擦炮、摔炮,还有那种手持的烟花,有人叫它仙女棒。一字排开,花样不多,都是我们玩惯了的。摔炮简单,小小一颗使劲往地上一扔,炸开的声音也是脆脆的;玩擦炮我是新手,摩擦点燃的过程要更考验手速;仙女棒适宜晚上,一根点燃就能营造一个梦。我们的二十块换满了一整个塑料袋。
回去的路上,行人依然稀少,摔炮和擦炮能噼噼啪啪玩去大半。点燃了扔出去再嬉笑着跑开,我们像是被安上了发条,不知疲倦地重复着这个过程,又像被置在一口慢火炖着的锅里,咕嘟咕嘟,升腾起的全是快活的蒸汽。一闻,连空气中弥漫的丝丝火药味,都像是掺杂了某种自由、肆意和无忧无虑的气息。
可究竟那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呢?长大后的我已回想不起来。我也几乎忘却了擦炮和摔炮在空气中炸裂开,那独有的声波敲击耳膜的感觉。只隐隐记得,那时我们总担心烟花铺老板偷懒关门,非要远远捕捉到灰色卷帘门中显眼的一团红色才安心。
现在想来,我们整个童年时代都可以为烟花铺老板的勤劳作证,而真正懒惰的似乎是长大的我们,已不愿意捡拾小时候唾手可得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