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卖油的老头
文/七青鱼
我是一个油勺,被我老爹铸造七七四十九天而成。后来有友邀他一同赴瑶池盛会,老爹嫌我还不够灵光,带上去难免被一波仙友笑话,于是将我放在月台的一块灵石上,并嘱托灵石教我吸天地之灵气纳日月之精华之术。
灵石傲慢地看了我一眼说:“不过就是块铸坏了的破铁,丢到熔炉里再重来就好,何必费劲。”我气愤之下使劲地敲了敲灵石,骂道:“你不过就是块破石头!怎敢这般与我君父说话!我乃君父耗尽七七四十九天心力而成,岂是破铜烂骨!”老爹开心得抚须而笑说:“吾儿好,吾儿好。”灵石依旧用高傲而鄙夷的目光望着老爹,却是接下了这活。
老爹将我安置好,便前去瑶池会。我与灵石斗智斗勇斗气斗嘴,只渴望有朝一日离他远去,渴望某一日旭日东升或落日余晖时老爹又出现带我归家。然而我从东方肚白等到月上树梢,我那不靠谱的爹,依旧没有来。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对灵石说:“我开始相信我就是老爹一不小心打坏的铁,为了不坏自己的名声,他不远千里假借赴会将我丢在这鸟不拉屎之地。”灵石一副看着智障的模样。我忽略他的神情继续念念叨叨,虽然他是一块坏石头,但只有他在我身边。忽然我发现灵石在冒气,还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我一慌问道:“嘿,兄弟。我就吐槽了君父一下,你怎么还气得冒烟了。嘿……兄弟,我觉得你好像不太妙……”然后石光星火间,一只猴子蹭石而出。
我小心地摸摸他的绒毛问道:“老兄……你这是一不小心精华吸得太多,走火入魔了么?”猴子哈哈大笑,左蹦右跳活动筋骨顺便敲了下我:“老哥我这是修炼成果,化石为形。”我又摸摸他毛茸茸的手,小心翼翼道:“我看你这也进化不完全啊……是不是修炼不到家,不然你在回石头里修炼修炼。”猴子哼了一声看透了我的小心思,头也不回地跳出了月台山。
我在这头眼泪吧嗒,骂到猴子你忒没良心,好歹我两做了五百年朋友,你就这样对我。然后空中突然传来猴子的声音,他说:“废铁,天上一天人间百年,你老爹不过在上头呆了不足半月,你怎的像个妇人哭哭啼啼。好好在这月台上修炼,不定某日也修炼成形便不受束缚之苦。”我揉揉眼睛,带着鼻音对着天问道:“嗯……那我也会变成毛绒绒的猴子么……我不想变成猴子……”话音刚落,突然天降飞石正落我脑门,伴随着猴子一声干脆利落的:“智障!老子是灵猴!”
他是不是灵猴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后来他因为用在龙王那盗来的定海神针去到天庭上大闹一场,被如来压在五指山下风雨雷电又过了五百年,之后他头顶金箍陪着一个和尚西游而去。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又哭得稀里哗啦,想这猴子忒有义气,定是为了我上天去寻君父,然后不知道路忤逆仙尊。然后又感慨这老兄命运忒背,修炼化形居然进化不全,为我寻父一不小心又被压五百年,还未入红尘就已出尘……每想到此我又泣不成声。
我后在月台山又呆了五百年,身上早已长满了青苔,天地灵气没有吸到多少,忧郁之气却充盈六腑。就在第一千零一年的夏至,一场雨来得没有征兆。然而我光看到周围滴满了雨,却未有雨的触感。我想大抵一千年太久,我也早就麻木得没了知觉。然后抬头一看,一个穿着破衣麻布的少年,用手替我遮住了雨,自己却淋得滑稽。
我喃喃自语:“这小子八成脑瓜不好使。”谁知那少年双眼一亮将我拾起小心藏在怀里,喜笑道:“我就知道你非一般的油勺!”我马上捂住了嘴巴,肉体凡胎怎能听懂仙家言语,莫不是这破落户小贼也来路不小?既然如此,不如探问一二,结果我说了半天,小子只看着我呵呵傻笑,原来真的是个脑瓜不好使的……
少年抱着我在旁边的凉亭里待到雨停,凉亭里放着他的行头,一个木桶,一个扁担。少年将我放入怀中,取出壶和油勺,开始往壶里灌油,好家伙,那功夫真是……惨不忍睹……少年挠挠头有些气馁,忽得想起什么从怀中把我掏出来,当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往木桶的方向移动时,我开始大叫:“住手!小子,你要干什么!老子是灵勺!你居然敢用我舀油!”
如果我有手,我一定会敲他个稀巴烂,我堂堂仙勺居然沦落到要舀油的地步……就在我快接触油的一瞬间,少年住手了。我看着它,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直直得望着我:“你是一把好勺子,但先生说过,非礼勿取。你家主人定是无意将你落在此地,若将你放在此处怕被恶人拾去,即便没有,风吹日晒也是要不得了的。我将你带回家中,与你主人留个信。明年夏至将你带来此地,送还他。”于是少年在雨雾中跑向月台,用石子刻上夏至之约,携我下山。
人间确不同于世外,喧嚣繁华,烟火人家。然而这些和少年并无多少关系,少年的家破落肮脏,少年的师父严厉吝啬。少年是个孤儿,被师父收养授予卖油的技艺,谁知道少年愚笨不堪,总灌不好油,师父可惜他损失钱财便重鞭打他。少年双手红肿却不忘晚上偷摸用水将我擦拭干净,然后用油替我润饰全身,之后整整齐齐将我搁置床头,与我唠嗑。大多都是他说西,我说东,然后他问:“你也觉得这样么?”我就吐掉瓜子壳点头称是,当然少年听不见,也看不见我正在偷吃他师父的瓜子。
大寒的那天,天降大雪,少年照旧带着我上集市卖油,将我捂得更严实。途经学堂的时候少年驻足痴望,学堂里的老先生含笑望着他点头示意,少年连忙放下扁担,伸手作揖。原来他口里的先生就是这个老家伙,老家伙走出门口递给少年了书道:“我要两升油,今儿身上没有散钱,此书相抵可好?”少年一愣忙道:“可先生昨儿才买了两升……”老家伙止住了少年,递给了他书卷,却并没有拿瓶来打油。
这一幕被坐在学堂里念书的师父的儿子看到,放学后便匆匆赶到少年卖油的地方让他交出先生的书。少年不肯,他便开始踹少年,少年捂住书捂住我,不还手就默默受着。那小子打累了却并不解气,一脚踹翻了油桶,对着少年笑得阴险。少年看见满街的流油,在冰天雪地里大哭,血和油混杂在雪里,还有少年的眼泪冰封在空气中。
回家的时候,师父果然大发雷霆,让少年在冰雪中罚跪。少年衣裳单薄,嘴唇发紫,颤动中倒在冰天雪地里。他用手捂住心脏,那个位置有一把勺子。他的心跳越来越慢,甚至微乎其微。这本与我无关,可一时间,我又有说不清的愤怒之感,我敲着他的心脏,心脏和我说:“我也没有办法,阎王发信来了……”我“啪”得敲了它一下说:“滚你的阎王!阎王算个屁,屋里头那两个混球倒是长命百岁了,却叫这个跟着走?你逗我吧!”心脏和它的主人一样木讷,想了半会,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便又开始跳动起来。
少年醒来的时候,欢天喜地地捧着我说:“油勺,我居然没有死!没有死!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吐了瓜子壳哼道:“是感谢灵勺,如来很忙。”
少年虽然没死,但依旧过得悲催,只是悲催中他自有他的乐趣。夏至的时候,他带我回了月台山,当然我那在瑶池观看歌舞升平的老爹还是没有下落。或许真的我是废铁,只有这呆呆傻傻的小兄弟觉得我是宝物。而我老爹,早就放弃治疗了。
少年没有死心的带着我,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每一年夏至都来到月台山,这位小兄弟从不曾考量,十年已过,大抵可能,主人已经抛弃我了。又大抵这小兄弟并不懂得何为抛弃。他愚笨至极,十年如一日地跟着师父学灌油,却始终灌不好油,他每个夜晚拿着积水积雪和一枚铜钱练习手艺,手艺却始终一塌糊涂。可他依旧没有放弃,就像没有放弃带我回月台山。
可是二十八岁的他,终于懂得什么叫做抛弃。师父的宠儿在那一年与人打架出了人命,被官府收押。师父四方打点也无计可施,官府说:“打死的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公子,那是王子皇孙,你儿非死不可了。”然而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有钱能使磨推鬼。不就是死么,可以呀,只要死的不是我儿就好了。少年就这样,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了断头台下。他惊慌失措,继而平静。
他说:“油勺,我一直不忍心告诉你。大抵你家主人不要你了……才年年带你去的月台山,我想终归去要好些,至少还有念头。可是油勺,我可能没有机会再带你去了,你不要失望。”我在他怀里急得要死,少年说话却徐徐如平:“我的命也是师父捡回来的,倘若我能学会灌油,估计他也会多疼爱我一些,我或许太过愚笨了。”我抱着他,害怕那头上锋利的斧头,我叫道:“你他妈傻啊!昨晚他请你喝酒的时候我便说了没安好心,你不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啊!傻啦吧唧的还要去,你看看,要死了吧。”少年眉目低垂,轻轻道:“我知道,但我还是想去。师父以前对我很温柔的,我以为就像以前一样。即便是废铁,也是希望能被人宠爱的。”原来他一直听得懂,我说的话……
那双在冰雪里被冻得红肿开裂的手,仍不忘用雪水为我擦拭用油来呵护。那双透凉的双眼,在雨雾朦胧中惊呼:“你是非一般的勺子。”那双手,曾经搭起小小的蓬子,害怕一只油勺因为雨打变成了锈铁。那双眼睛,致死都未透露恨意而未有遗憾。他的头就这样滚落,我从他的胸口划出到泥土上,人群里一个中年人“哇”的尖叫放声大叫:“我的儿!”我呵呵一笑,想上去敲他一顿。就在这个时候,人群里走出一人,将我拾起,放进怀里。这人,是我老爹。
老爹带我回家的时候一直不敢看我,我和他一千年未见,这人仍旧不靠谱,也没有老爹的模样。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我问老爹:“有没有办法重来一次?”老爹丢下酒壶说:“你当你老爹我是阎王啊!”我沉默不语,一个人安静待在一旁,不吃不喝,不睡不闹。老爹终于忍不住来到我身边说:“其实吧,也不是没有……一命换一命吧。”老爹突然有些正经说:“儿啊,可是老爹……才刚刚换回的你。”我突然吃惊,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老爹拿他的命换了我的命?我死过一次?那为什么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我可能又被忽悠了。
老爹又灌了两壶酒:“儿啊,老爹还想看看你。不过,我嵇某的儿自有担当,说吧,换他做什么?”我恍惚间想起了,他用他凡寿换了我的魂魄,将我铸在铁器之中,修为千年历经劫数便可还为凡胎。他历经万苦只为了换我凡身,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我想抱抱这老头,却不知道他感受得到否,我说:“君父,我换他做个技艺高超的卖油翁。”老爹说好。
过了很久我都身处一片混沌之中,但很久以后却又能感知自己的存在。我很讶异,便跑去问老爹。老爹说亏得我在月台山好好修炼,魂魄与日月天地相连,换了那少年一命,虽再无形态却散于天地之间。我欢喜不已,却不能手舞足蹈。此后老爹不论到哪里去,随便叫我一声,我都能应答。老爹也落得欢喜,说不必再带娃。
有一日,老爹酒醉躺在床榻,嘴中唤到:“吾儿,拿水来。”叫了多遍不见人答,便怒起骂到:“吾儿!”我懒懒地应了一声,老爹又骂:“拿水!”我无奈道:“老爹,我无形啊!”老爹哭笑不得自己起身,嘟嘟喃喃:“要你何用……”我哼了一声,数落谁让他在瑶池喝得酩酊大醉忘了去月台接我。老爹忙陪笑说:“得得得,不说了不说了。君父的错,君父的错。”
后来有一日,我懒洋洋的在看人间快报,发现一个叫欧阳修的人写了一篇《卖油翁》,好奇翻开,看到一段:
乃取一葫芦置于地,以钱覆其口,徐以杓酌油沥之,自钱孔入,而钱不湿。
老爹问,是他吗?我说是。老爹说天底下卖油的那么多,不一定是他。我说,可天底下穷其一生,在寻一把油勺的人不多。
此文之后,还有一行小字:老翁古稀矣,有寻物,问之为何,一油勺也,终其此生。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