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蕉4
第四章 靠近
自那次“文件散落”事件后,陈朝阳感到某种东西在他与肖金花之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那层薄薄的、由部门和身份差异构成的冰面,似乎被那一声自然的“朝阳”敲开了一道缝隙。。。
工厂生活依旧是被噪音、油污和疲惫填充的灰白画卷,但肖金花的出现,却像是不经意滴落其上的暖色颜料,开始慢慢晕染开来。。。
他开始更频繁地“偶遇”她,或者说,他开始不自觉地在意那些“偶遇”。。。
食堂里,他的目光会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那个娇小的、总是穿着素净衣服的身影。。。
若是看见她和几个女工坐在一起,低头小口吃饭,他的心头会掠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安定;若是没看见,那餐饭便会吃得有些索然无味。。。
他注意到她打菜时总是避开那些油腻的肉类,偏爱清淡的蔬菜和豆腐。。。
他注意到她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
他注意到她走路时习惯微微低着头,脚步很轻,像一只怕惊扰了谁的猫咪。。。
这些细微的观察,成了他枯燥劳作中秘而不宣的慰藉。。。
冲床依旧轰鸣,铁片依旧冰冷,但当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双手时,偶尔会想起递还文件那一刻,她指尖与自己短暂的触碰,那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奇异地抵消了金属的僵硬。。。
一天傍晚,刚下白班,陈朝阳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出车间,准备回宿舍彻底清洗一番。。。
夕阳的余晖将工业区的天空染成一种疲惫的橘红色,厂房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路过厂区那个小小的篮球场,几个不同部门的年轻男工正在那里打球,奔跑、呼喊、篮球撞击水泥地面发出“砰砰”的闷响,洋溢着与他格格不入的活力。。。
他无意驻足,正要离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从球场边传来。。。
“哎呀!我的水瓶!!!”
是肖金花。她和一个同宿舍的女伴站在场边,看样子是刚打开水回来。。。
一个偏离轨道的篮球呼啸着飞来,不偏不倚,撞掉了她手里提着的红色塑料热水瓶。。。
“嘭”的一声脆响,水瓶外壳碎裂,内胆炸开,滚烫的开水和玻璃碎片四溅开来,在地面上升腾起一小股白雾。。。
肖金花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幸好没被烫到,但看着一地的狼藉和报废的水瓶,脸上写满了无措和心疼。。。
那个肇事的男工跑过来,挠着头,一脸尴尬地连声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你也不是故意的。。。”肖金花摆摆手,声音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沮丧。。。
一个热水瓶,对于他们这些打工者来说,也是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产。。。
陈朝阳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没事吧?”他先看向肖金花,确认她没有受伤。。。
肖金花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被沮丧覆盖:“我没事,就是水瓶……”
陈朝阳没说什么,蹲下身,避开还冒着热气的积水和锋利的玻璃碴,小心地将那扭曲的塑料外壳和银色的内胆碎片捡起来,拢到一边。他的动作沉稳而利落。。。
“碎了就碎了,人没事最重要。”他站起身,对肖金花说,语气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
然后他转向那个肇事的男工,“兄弟,以后打球注意点,这边经常有人经过。。。”
那男工连忙点头:“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那个……水瓶我赔……”
“不用了,”肖金花却抢先开口,她不想把事情闹大,“下次小心点就好了。。。”
男工又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跑回了球场。。。
“谢谢你啊,朝阳。”肖金花看着陈朝阳,眼神里的感激几乎要溢出来。她身边的女伴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高大帅气的冲压工,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一个水瓶而已,回头……”陈朝阳本想说“回头我帮你看看能不能修”,但看到那彻底碎裂的内胆,把话咽了回去,“回头买个新的就好。”
“嗯。”肖金花点点头,看着地上那滩水迹,小声说,“就是又要花钱了。”
这句无心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陈朝阳一下。他深刻地理解这种对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说:“你等一下。”
他转身快步走向不远处的厂区小卖部。肖金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没过几分钟,陈朝阳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印着卡通熊猫图案的红色塑料热水瓶。
“给。”他将水瓶递到肖金花面前。
肖金花愣住了,看着她,又看看他手里的新水瓶,连忙摆手:“不不不,这怎么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拿着吧。”陈朝阳的语气很坚持,甚至带着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算是我……庆祝你换新水瓶。”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但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笨拙。
肖金花的脸一下子红了,像天边最后那抹绚丽的晚霞。
她看着陈朝阳那双清澈而认真的眼睛,看着他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却修长的手指握着那个崭新的、红彤彤的水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又暖暖融融。
她身边的女伴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低声笑道:“金花,人家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嘛!!!”
肖金花这才迟疑地、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热水瓶。
塑料外壳还带着一点小卖部货架上的微凉,但握在手里,却觉得滚烫烫的,一直熨帖到心里去。
“谢……谢谢你。”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细不可闻,头也埋得低低的,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不客气。”陈朝阳看着她这副害羞的模样,心头也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他注意到她接过水瓶时,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那……我们回去了。”肖金花抱着新水瓶,像抱着一件珍贵的宝物,对陈朝阳说,又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
“好。”陈朝阳点点头。
看着肖金花和女伴相携离去的背影,听着女伴隐约传来的、带着羡慕和调侃的低语,陈朝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晚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但他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哪来的勇气和冲动,去买那个热水瓶。
那几乎花掉了他两天的加班费。但他并不后悔。看到她接过水瓶时那惊喜又羞怯的眼神,他觉得一切都值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对一个女孩子示好。这种感觉,陌生而悸动,冲淡了连日加班的疲惫,也让这灰扑扑的工业区,在暮色中变得柔和起来。
从那天起,肖金花找他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了。
有时,她会拿着一份需要送到车间的、无关紧要的通知,指名要交给陈朝阳。
有时,她会说营销部需要搬一些沉重的样品或资料,“刚好”看到他在附近,便请他帮忙。
甚至有一次,她拿着一封家信,说自己有些字不认识(陈朝阳知道她中专毕业,识字绝无问题),跑来请教他。
陈朝阳心知肚明,却从不点破。他享受着这种小心翼翼的靠近,享受着她在自己面前时而活泼、时而羞涩的模样。
他会耐心地帮她搬东西,会认真地给她“解释”那些她早已认识的字,会在她送来通知时,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低声问她一句:“吃过了吗?”
他们的对话渐渐多了起来,不再局限于简单的问候和道谢。他们会在食堂“偶遇”时坐在一起吃饭,聊各自家乡的风俗,聊厂里的趣闻,聊对未来的迷茫和一点点微小的憧憬。
陈朝阳发现,肖金花并不像她外表看起来那么柔弱,她内心有着一种来自山野的坚韧和乐观。
而肖金花则越发被陈朝阳吸引,他话不多,但言之有物;他处境艰难,却从未听他怨天尤人;他看的书,是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他身上有种沉静的力量,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一种朦胧而美好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像墙角悄悄蔓延的藤蔓,缠绕着,向上生长。
这天是休息日,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洗刷着工业区的尘埃。
陈朝阳在宿舍里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有些气闷,便撑着一把破旧的雨伞,信步走到厂区外不远处的河边。这条河是工业区的“排污渠”,河水浑浊,泛着可疑的泡沫,但在雨中,对岸的农田和更远处朦胧的山影,倒也勉强构成了一幅带有几分寂寥意味的画卷。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肖金花。
她独自一人,撑着一把小花伞,站在河堤上,望着浑浊的河水发呆。雨丝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裙摆,使她看起来像一株带着露水、微微颤抖的小草。
“你怎么在这里?”陈朝阳走过去,将伞倾向她那边。
肖金花回过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欣喜。“屋里太闷了,出来走走。”她轻声说,“你呢?”
“一样。”陈朝阳看着她被雨气浸润得更加白皙清透的脸庞,心跳有些加速。
两人并肩站在河堤上,看着脚下流淌的污水,一时无言。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首单调却宁静的背景乐。
“朝阳,”过了一会儿,肖金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雨天的宁静,“你有没有……有时候会觉得,在这里,就像这河里的水一样,身不由己,也不知道最终会流到哪里去?”
陈朝阳心中一震。他没想到她会问出如此沉重而贴近他内心的话。他沉默地看着河水,良久,才缓缓说道:“想过。但我想,就算是污水,只要一直流,总能汇入大江大河,总能找到出路。怕的是,停滞不前,最后只能干涸在原地。”
肖金花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他的侧脸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但轮廓分明,眼神望着远方,带着一种她无法企及的坚定和深邃。
“你说得对。”她低声说,心里仿佛也注入了一丝力量。
雨渐渐小了,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虽然短暂,却为这灰暗的天地增添了一抹亮色。
“回去吧,雨停了。”陈朝阳说。
“嗯。”
回去的路上,两人共撑着一把伞,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她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属于男性的温热气息。
伞下的空间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他们两个人,和一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
快到厂门口时,肖金花忽然停下脚步,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包里,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陈朝阳手里。
“给你。”她说完,不等陈朝阳反应,便红着脸,快步跑开了,像一只受惊的蝴蝶,消失在厂门内。
陈朝阳愣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之物。他打开手帕,里面是两个还带着温度的、白胖胖的馒头,中间夹着喷香的、炒得油亮的咸菜。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感动、温暖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脏。
他握着那温热的馒头,看着肖金花消失的方向,久久无法移动。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这个来自云南的、貌美如花的女孩,用她的温柔、她的勇敢、她最质朴的关怀,在他荒芜的心田里,种下了一颗名为“爱”的种子。
而这块贫瘠的土地,正渴望着一场甘霖。
他抬起头,雨后的天空澄净了一些。他将那个夹着咸菜的馒头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仿佛揣着一个无比珍贵的承诺。
然后,他迈开步子,向着厂区内走去,脚步似乎比往日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