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浆》书评:相见恨晚
如果不算上之前读过的黄锦树的《雨》,我几乎没有读过大陆作家之外的华语小说。所以,读过《铁浆》之后,有的是“似曾相识”的亲切。朱西甯先生的小说,跟鲁迅先生的小说在某些方面颇有神似之处。这份亲切,大概来自于这里。或者说,这里面还夹杂对朱先生笔下的某些遥远而亲切的形象的切身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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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西甯先生的小说,已经有作家莫言、阿城等人作过评述。我想说的只是作为一名普通读者的感受。我是不太赞同把朱西甯先生的小说简单地归为“乡土小说”、“自然主义小说”的。
中国的小说分类,既有贴标签式的懒惰,又有划分流派的“拉山头”。如果说写了农村的人和事,就被自动划到了“乡土小说”的分类,读者也不自觉地将其视为末流,那估计很多好书都难有出头之日了。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他写的都是墨西哥农村的景象,充满诗意和哀丧(甚至被人指责为“妖魔化”墨西哥的农村)。要是把按照中国的标准,他的小说很容易就被划归到“乡土小说”里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曾这样评价他的小说:“ 他的作品不过三百页,但是它几乎和我们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样浩翰,我相信也会一样经久不衰。[1]”
之所以会提到胡安·鲁尔福,是因为题材不应当是评价作品好坏的标准。更重要的是,衡量一个作家能力和水准的,是他作品中所具有的密度和能量,而不仅仅只是数量(这也是胡安·鲁尔福对自己的定位)。朱先生的《铁浆》,也是两百七十多页而已,同样蕴含着惊人的密度和能量。
接下来再说说自然主义。小说中氛围、环境的真实、不加遮掩的描述,往往会被认为是“揭疮疤”。很多读者,天然地对自然主义小说近乎纪录片那样的忠实刻画充满了敌意,觉得读了会心理不适。倘若作者要以一个“刽子手”、“大烟鬼”做主角,“将其中的‘坏’刻意暴露给别人看”,那就很容易招致批评。理由不外乎“揭中国人的丑”、“中国有那么多的好你不写,偏偏写这些愚昧封建的东西”。可他们要是真的用心读过《水浒传》、《西游记》(不是看老版的央视同名电视剧),就会发现,梁山好汉中有不少人会吃人,就连《西游记》电视剧里憨态可掬的猪八戒和老实巴交的沙和尚都吃人吃得不亦乐乎。
朱先生的小说,看起来有自然主义的倾向:不是政治性或者批判性的写作,记录的多半都是有些骇人的故事,可字里行间,并没有流露出官僚腐败的斥责,更没有刻意去呈现民众愚昧的一面。他不批判,不揭疮疤,只是忠实记录。然而,朱先生并不是冷静的科学家,遵循绝对中立客观的原则,他的笔下有宗教式的大悲悯。《新坟》让人联想到威廉·福克纳的《烧马棚》,有一种古希腊悲剧的宿命论的悲怆,让人感觉不知救赎何时能到。《刽子手》则让人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药》,“人血馒头”和“炒人心”的骇然展示,为亟待解救的国民的麻木心智和“看客心理”写下了精彩的病例。
《铁浆》的二百七十多页,蕴含了早已失落的“旧中国”的精确描述和中国人之所以为中国人的精神追溯。这是文学中最可贵的部分。它没有循着中国传统文学的路子,铺陈展开,章回演绎,繁复雕饰;也没有用西式的方式,追寻叙事方式的创新,用的仍是五四之后作家的清淡笔墨。甚至她对张爱玲小说的偏爱,比如张的冷峻,都没有体现在其作品中。他找到了自己的老师,却又走出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只能说,他和鲁迅先生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条路上。
文学是要给人读的,是即是“为己”(写作出自本心)又是“为人”(需要读者的阅读)的学问,两者不能偏颇,因为目的性超过文字本身的,多半沦为了二流甚至末流。朱先生的小说,文笔质朴,没有赘言,句子间可见用心的裁剪。那是一种减去了一切不必要的东西之后的纯粹。
读完之后,只能说,“相见恨晚”。
[1] 引文出自《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胡安·鲁尔福的简短追忆》。
书评专题第7篇,总第007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