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夫人（一）｜紫阳府上

今年京城从一入冬，雪就没停下过，一场接一场的，仿佛要遮掩这一年天子地面上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路两边各个府邸门口扫起来的雪堆，仿若是一个个鼓起来的小坟包，和着泥，和着枯树叶子，脏兮兮地到处都是。路上人走着，深一脚浅一脚，稍不留神就能绊一个大跟头。

唯独是京东边怀兴坊，紫阳侯府附近的街面上，是干干净净，候府管家齐东领着一干的小厮每日每夜地在外头铲雪，往结了冰的路上撒满喂马的粗盐粒子，再使铁锹一层层铲净了，就连点冰碴都看不见。

不光是路上，候府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子精神气，从亭台屋舍到精细摆设，就连门口的一对狮子都教擦得能照见人影，这几日，听说是侯爷发了话，下人但凡有敢在候府里头蔫头耷角愁眉苦脸的，一律打发出去，是而紫阳候府里的人出门，巴不得一个个穿红着绿，显得精神。

如此的大费周章，是因为半月前紫阳候终于得了圣上赐婚，要迎娶户部尚书薛川的小女儿薛宝瑜。

时近年节，大家都爱听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事，这几日就连城南说书的女先儿，讲的也是“迎春宴紫阳巧遇薛小姐”的故事。

紫阳府里一派喜气洋洋，内院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小青从正堂回到木萧院，撩开帘子又狠狠地甩回去，刻意弄出很大的动静。

“小黛——你把这送给齐管家去，告诉他，这是当天各府邸贵人家眷的单子，让他千万别弄岔了，快去。”里屋里，一把软糯的声腔响起，话头虽急，说得却是从容不迫，安稳妥帖，教人纵还未见着人，只听声音也知道是个极其冷静稳妥的人。

小青跺了跺脚，瘪着嘴进去，隔着一层软罗幕帘，道：“夫人，小青回来啦！”

“那么大动静，谁不知道你回来了。”屋内女子语调不起波澜，只是微微一抬手，招呼她到暖炉边上，“外头冷吧？”

“外头冷，可有人眼热呢——”小青愤愤地朝外头看了一眼，似乎那窗户和她有血海深仇似的，恨得她牙痒痒。

“少说那阴阳怪气的话——”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屋里进来一个婆子，朝着内堂福了一福，低眉顺眼，颇为敬畏的样子，道：“请如夫人安，管家让咱们过来问问，剩下来的十几份帖子什么时候送去。”

软罗撩开一条缝，女子修眉狭目，眼角微挑，皮肤白皙，鹅蛋脸庞，标致的水乡女人模样，穿着竹青卷云袄裙，对襟白狐小褂，正是紫阳候府内院打理一切家务的如夫人沈静浔。

沈静浔不是侯爷的正室妻房，与侯爷相熟的人都知道，静浔是侯爷在外头拾来的女人，自十三岁就跟在紫阳候身边，温柔体贴，又聪慧大方，紫阳候府里的大大小小事务，都让静浔打理地井井有条，是而虽是妾室，里里外外的人却都尊称一声“如夫人”。

如夫人沈静浔从那婆子手中接过来帖子，一张一张仔细查看，从中挑出几张，道：“过几日福沛堂里侯爷要与这几家应酬，便交给侯爷身边的人带上，到时候亲手奉上便是更亲近一些的意思，余下这几张，就不等了，今儿便可送了。”

说罢又打发那婆子出去，才回过头来看小青一眼，续上没说完的半句话：“我这儿人来来往往，仔细哪个听了再搬弄你的是非。”

沈静浔坐回软塌上，单手支着额头，斜看小青一眼：“正经的，带回来了吗？”

小青显然不是头一回听沈静浔责怪她，也并不当回事，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沈静浔：“这儿呢，公子说，这几个月的都在这儿了。”

沈静浔接过信封，平静的神色才略微掀起些生动，拆开信，清秀熟悉的小楷，打头仍是不变的那几个字：福沛堂某遥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