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没有等来长大了的你
那时恰好是彭孟杰的二十岁生日，她显得兴奋异常。一打头的年龄阶段终于在她苦苦的煎熬与焦躁的等待中迈着飞快的步伐过去了，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早早地去往她家，并准备好一份小礼物以示祝福，望向她尚未被岁月侵蚀、依旧充满活力的面庞，不禁回望起过去几年她所承受的磨难，真心地为她都安然渡过而欣喜。蓦地，我想说几句勉励性的话来鞭策她继续坚强地面对接下来充满未知的新开端。
我努力表现出伤感的神色，感叹道：“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她对我这句经典表示感伤的话不以为意：“就你一天到晚地瞎伤感!”
我和她对视了一眼，顿觉时机已到，正欲鼓起勇气说出心里早已酝酿好的心灵鸡汤，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把我呛到欲言又止。
“我休学了。”
我惊讶地看了她好久，顿时感觉被扇了好几个耳光，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要追问的话也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是为什么？”“家里人怎么看待的？”“是你自己情愿休学的吗？”……可却一时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良久，努力平复心情，毫无底气地问道：“那接下来怎么打算？”
她笑了笑，能怎么办？打工挣钱、浑浑噩噩地过呗!大不了找个好的归宿此后生活就无忧了。
她一改旧日我所熟识的那个坚忍、温和的形象，出乎意料地变了，但我却无法说出与往日的不同。眼前的她令我愈发感到陌生，不得不一遍遍地重新审视她，同时不停地问自己，她是不是我认识的她了？
我的思绪被她突如其来的话语打乱了，再无接着聊下去的兴致，只好不顾她有些疑惑又充斥着气愤与不满的眼神，独自走了。
我一直都是个偏于内向、敏感的孩子，往往无法接受朋友短时间的面目全非。面对她的性情大变，我的内心反复地思考和追问：在我们未曾谋面的这几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不知不觉在一家老巷子里的书店前驻足观望。书店很小，但人很多。门前有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买学习资料。哎!都是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人。被家长带领的那些孩子们，有的脸上充满新奇与喜悦；有的则是一脸的无奈与厌烦，只有父母们清一色地在兴味盎然地挑选着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资料……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走进书店，漫无目的地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突然，目光在一本《朝花夕拾》间停住。零九年的，辽海出版社出版。
还是这本书！......我有了些许欣慰。
想起这本书，思绪不由自主地飘飞到了往昔懵懂的年代……
一、一切都出乎意料地来了
从记事起，我就没有玩伴。我们的房子很偏远，平时很少会有孩子在这里驻足玩闹。那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一颗柿子树，已经过二十多年的风吹雨打了，它便成为我唯一能够交心的伴侣。每次起风的时候，树叶哗哗作响。此时的我总会抬头仰望、默默倾听。自认为是它在对我说悄悄话，抑或是在讲故事。我甚至在脑海中无数次想象过它所描绘的一切，像是在自导自演一场关于孤单的戏码；那些细节至今已无法记起，但每每想起来总会觉得如身临其境般的逼真。就这样日复一日，我用自己描绘出的情节构筑出我那段苍白无依的时光。
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孤单到可怕。每当安静的时候，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与柿子树了。我日日被孤单笼罩着，生活在不像样的生活里，我厌倦这样没完没了、重复无聊的单曲循环，却无法改变早已成为固定形式的曲调，蜷缩在角落里默默地等待着时光快点溜走。
活着似乎早已成为一种甩不掉的累赘，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我常常这样想。
生活总是不会绝人之路的，我与彭孟杰的相遇便是如此。
那天，天气好得让人无法预料，她毫无征兆地来到我家。由于胆小孤僻的性格，面对生人我向来的态度都是避而不见的。我正在浇花，她的突然到访打得我确实措手不及，慌慌张张地跑进屋，不顾自己狼狈的形象，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默默地窥视着这一切。
她兴味盎然地与姥姥攀谈起来。从对话中我逐渐知道了她叫彭孟杰，知道了她是我的新邻居，她比我大五岁，搬到这里住的原因......种种信息都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迫使我有一种想要结识她的冲动。
那次攀谈后，我极力平复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情，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时间，便亟不可待地冲出家门去找她。这样的举动看起来虽有些反常，但对于自己期待已久的友情来说，似乎让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
她很热情地招待了我。
我紧张到不知说什么好。
四下观望，猛然发觉她的家里那摆满书架的各式各样的书籍，各种各样，我闻所未闻:《穆斯林的葬礼》、《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傲慢与偏见》、《呐喊》……它们安然地被放在一旁，对书自小的热爱使我想要拓开这未知的世界的心理油然而生，紧张的心逐渐被对书的好奇心理慢慢趋于平稳，一时竟失礼地跑到一边自顾自地翻起来。
彭孟杰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拿起放在书架正上方的《朝花夕拾》，零八年出版的，伸手递给了我。
“以后要把书当做朋友，多读、多看。”这是那次相会后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们就这样仓促地完成了首次会面。
此后我的交往生活便顺利地走上了正轨，那种孤单的感觉也很少有了，她像我生活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陪我上演了一幕幕的喜怒哀乐。
渐渐地，我已与她相处了数月，感情氛围也慢慢和谐。她喜欢书，每次都要去书店买。在我眼中，她像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从她那里我总能体悟到许多之前未曾想过的东西，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再显得苍白，反而平添了几分趣味。有一次我突发奇想，问她，为什么《朝花夕拾》要叫《朝花夕拾啊》?她笑了笑，若有所思地说，因为人在老的时候什么都没了，总要拿回忆开玩笑啊!我不同意，便拿棍子敲她，鲁迅当时也不算老啊!!!
二.回家吧，不早了
每次和哥哥闹不愉快，她总是会为我出面，原本应是不欢而散的结局她总会让我们二人重归于好。每次我委屈地哭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拍拍我的小肩膀说: “有我在，你怕什么?”
是啊，有彭孟杰在，我怕什么?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才愿意和我做朋友，其他人是可有可无的。
她这句话，总会让我很温暖。
她最爱自诩为我的“救命恩人”，原因是在我和哥哥的一次矛盾中。
那天，家里的大人都出去了，我把家里的门锁起来，拿着钥匙便去彭孟杰家玩了。
哥哥回来了，看到门被锁，气愤异常。拎了一根随手捡的棍子，气冲冲地去往彭孟杰的家，貌似是想要与我决一死战的架势。
我被他扑面而来的怒火吓傻了。我没有想到这一件事竟会惹火烧身，在他准备拿起棍子打我的那一刻，我没了命似的跑了出去。
一路上，风在我耳边不停地呼啸，耳畔旁若隐若现地传来：“贾校荣，我杀了你!”的叫嚣。我来不及害怕，只知道一直跑一直跑，一直哭一直哭。
正当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时，身旁飞快地闪出彭孟杰的身影，她用几近嘶吼的语气对我说:
快跑!!!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拽上了自行车后座，然后她便开始拼命地蹬车。车速很快，我从未感受到她竟有如此大的力气，车轴发出难听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可在我看来却如此令人安心。
哥哥的身影越来越远，我们像苍蝇似的乱窜。最后躲在了一个还算隐蔽的草丛里。
我不断地想:为什么要因为这件小事而对我死缠烂打呢?我又没做错什么啊?想着想着，我就哭了。我一哭，彭孟杰便慌了，一边摸着我的后背，一边小声说：“你哭什么啊?以后他不可以再这样对你，我绝不同意!”
脚步声逐渐逼近，哥哥果然还是找来了。彭孟杰一把推开了我，站起来想要支开他。
我尽量安静地离开，继续开始我的逃亡。没有目的地，我只好又跑回了彭孟杰的家，找个地方，迅速地躲到了西房间里的一处小黑屋。
屋里空间狭小密闭，蚊子不停地叮咬着我，害怕、恐惧、悲伤交织在一起，浑身早已被不停流下来的汗珠浸湿。此时我感觉无助离我那么近，我不敢出去，也不敢出声，生怕一出门就会被发现。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是被彭孟杰给叫醒的，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她似乎显得有些疲惫，手里拿着一包饼干，递给了我。
我又哭了，又高兴。彭孟杰轻轻拍着我的背，等我情绪稳定，就推开我：“回家吧，不早了。”
回到家后，哥哥被姥姥打了一顿，同时也向我道了歉，我仍有些心存余悸，默默回了房间。
我不知道彭孟杰和哥哥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对于哥哥的败阵，总会感到有些不明白。后来我才得知哥哥之所以被打，不仅因为我，还因为彭孟杰。
他把彭孟杰的头打伤了。
我还是有些难过，之前怎么就没有发觉到她被打了呢?但又有些自责: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都是因为我。
那一年，她十三，我八岁。
三.我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有时候我以为我们的友谊是注定会天长地久的，可经过那次的事情后她却撤退得干净利落，留下我一人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去找她，却发现房门紧闭。
我从门缝瞄了一眼，发现她正一个人坐在院子里，默不作声。
我大声喊了一下她的名字，听到我的呼唤，她依旧无动于衷，保持沉默。可以往这个时候她不是应该兴高采烈地开门迎接我吗?
奇怪!
怎么了？我忍不住高声询问。
令我没想到的是，她突然凶巴巴地冲了过来，与门缝外的我对视了几秒，大喊了一句：“滚!”
我一下愣住了。我很少见到她这种凶样儿，吓得身体一哆嗦，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强忍着不让自己放开嗓子号啕大哭，闷闷不乐地走了。
我曾一度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让我觉得可靠、安心。她的出现让我喜悦，她的冷面相对又让我悲伤。
我一个人蹲在了河边。河水浅浅的，几只鸭子在上面游来游去，河对岸可以直接望向彭孟杰的家。我搞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如此对我，心里狠狠地向河水咒骂了她一万遍，发誓永远不再理她。
天黑了下来，我看不清对岸。隐隐约约感到人声嘈杂，几盏明灯闪闪烁烁，似乎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而且均是在彭孟杰的家的方向。
我的心一下担忧起来，向着河对岸拼命地喊：“孟杰!……”
没有回音。我就哭了。我不敢再耗下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咬咬牙不顾一切地往河里蹚。
河水浅到只能没过脚跟，但很不好走。走了几步，身子一歪便滑了脚。我的一只鞋被河水冲走了，我哭得更厉害了。
我不敢停下来，继续往前蹚。那时，只有一个想法---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容易过了河，我无暇顾及自己的鞋，赤着脚跑向彭孟杰家。
过了很久，离她的家门口越来越近了。远远地望见门外挤满了村子里的人，他们正低头议论些什么。我无法听清他们的言语，正欲上前打探一番，却一把被人拉住。
我一惊，抬头一看，是姥姥。
“你这孩子，这么不懂事!在外野了一天不知道回家，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姥姥毫不客气地训斥了我一通。
无奈之下我只好跟着她走。可出乎意料的是姥姥也是来凑热闹的。
呵呵，中国人爱热闹的本性还是改不了啊!我暗笑。
我们在人群中缓缓穿行。我从人与人之间所留的空隙中灵巧地前进，把姥姥远远地甩在后面。终于到达了人群的最前方，却最终还是看到了不愿看到的事。
一个陌生女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手里拿着一件棉袄。棉袄很新，像是刚买来的。嘴里不停地乞求：“让孟杰跟我走吧!……”
彭孟杰呢？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她的身影。却只看到了她的奶奶正怒气冲冲地坐在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
后来问了邻居才知道：彭孟杰的家庭背景是很不幸的。父亲远在外出海打鱼，对于家庭从来不闻不问；母亲又患有精神疾病，爷爷在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所以自小就归奶奶看管照料。原本波澜不惊的生活全因为孟杰的母亲的到来而掀起了浪花。孟杰的母亲想带走孟杰生活，可奶奶却因看不起她脑子有病而死活不同意，还指桑骂槐地想激她走。
矛盾就是如此展开的。
原来她就是彭孟杰口中那位不称职的角色啊!我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个女人，不禁暗自想道。
我悄悄离开人群，抄了一条最熟悉的小道，翻墙进入了彭孟杰家的院子。
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鸟、花、草、猫猫狗狗也依然在墙角憩息，唯一不同的，便是彭孟杰。
她并未发觉我的到来，此时正独自躺在床上看电视。她向来是不喜欢看电视且通常是对此嗤之以鼻的，此时却违心地做了。
我顿时发觉事情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见了我，依旧一声不吭，我想要问询她，可却被莫名地堵住了嘴。
她也是很纠结的吧？尽管一直无法原谅她的母亲，却还在心心念念的矛盾中痛苦煎熬，最后选择不得不妥协，漠视着这一切。
那一天的闹剧也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彭孟杰之后也搬了家，消失在了我的生活中。从前的那些往事再也无法延续下去，我只能站在原地依旧微笑，最后说一句：我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那一年，她十七，我十二。
我一天天长大了，后来听说她愈发堕落，再也没有买过书，整天和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厮混在一起，靠着对家里不断地索要钱挥霍来维持生活中仅存的快乐……后来我们就在她的生日上再次相遇了，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站在书架面前，不禁涕泪憾恨。
有人说，成长是一次次美丽的蜕变。现在看来，成长的蜕变也需要强大的内心来做支柱。没有坚守好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再多的成长也是无谓的伪装。我们往往能够记住生活中的磨难，痛苦，却永远无法以良好的心态去安然应对。那样的话，成长似乎也成为一种扼杀童年美好的凶手。我没有能参与到她的将来，但总是在一天天期盼着她总有一天的豁然醒悟，拾起迷失在半路的自己，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对不起，我没有等来长大了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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