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杯酒
老陈这辈子只喝过两杯酒,第一杯是他自己结婚的时候,第二杯是他儿子结婚的时候。
倒也不是酒量不行,问他原因也不肯说,总之谁劝都不管用,时间久了,拂了人家面子,大家都管他叫老顽固。唯二两次喝实在是因为人生之幸事,但也只是小酌两口。
其实是小时候父亲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
老陈的父亲是村里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汉,平日里只是家里田里两边跑,见谁都憨憨发笑,村里谁家有什么事,他只要有空都会热心帮忙。谁都要夸他一声好。
老陈总记着父亲笑眯眯的样子,一遍遍叫他乖宝。那会儿他特别崇拜自己父亲,觉得父亲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连流汗的样子都是有担当有气概的表现。
他那时候总幻想自己长大了也会像父亲一样,亲和待人,本分做人,叫人夸不绝口。
只不过他要去城里,赚大钱,带父母住大房子,田里农活实在是太辛苦了,父亲黝黑的身体上皮都皱巴巴的,母亲身体也不好,总是咳嗽。
可这幻想在父亲一次喝醉酒后就破灭了。
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父亲简直换了一个人,说话从来不大声的父亲却破口大骂,对着瘦小的母亲拳打脚踢,而他被母亲护在身下瑟瑟发抖。
过了好久好久,喝得酩酊大醉,浑身酒气的父亲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脸上挂着诡异的笑。
那是老陈从未见过的笑,那种笑叫满足。
耳畔母亲的咳嗽声一声大过一声,破风箱似地喘,剧烈得老陈都怕她把肺给咳出来。
老陈怀疑那是个噩梦,睡一觉就好了。
第二天清醒的父亲跪在母亲床前,声泪俱下地道歉,他看见孱弱得仿佛风一吹就倒的母亲原谅了父亲。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抱在一起,哭得像个孩子,说着要好好过日子。
老陈也原谅了父亲,因为他感觉那个温柔善良的父亲又回来了,以至于他真的以为那只是个噩梦。
可是一切只是他以为,父亲像是爱上了喝酒这件事,撕破了伪善的面具,借着醉酒发泄着平日里压抑的各种负面情绪,打他和母亲,摔一切能摔的东西。
对,就是发泄,像个畜生一样,丝毫没有人性。
他求父亲住手,求母亲逃走,他求人来救救他们,可没有人能够救他们。
可他分明听见门外有人在议论纷纷,却至始自终没有一个人敢来敲门。
什么都是假的,邻里和睦是假的,父亲的温柔也是假的。
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趁着父亲喘气的间隙,一把推开了父亲,摸到垫桌子的砖头拼尽全力砸向父亲,父亲当场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用力过猛导致他腿一软跪了下去,连发抖都来不及,他就背起母亲冲出家门,门外是震惊的一群村民,每个人的表情都滑稽极了。
老陈黑亮的眼珠里迸发出恨意,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背着母亲就跑。
身后有人在惊呼,老陈不敢回头,他怕被抓回去,抓回去他和母亲就完了。
老陈那时候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母亲身子又弱,一个馒头还要掰开分着吃,母子俩离了父亲似乎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可他宁愿活不下去也不愿回去。
他觉得自己有手有脚,一定能养活自己和母亲。
刷盘子刷水泥搬砖头,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什么来钱干什么。
母亲怕他辛苦,在路边摆摊给人擦鞋,能赚一点是一点。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老陈人机灵,干活特别有效率,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熬成了包工头。
大家都喊他陈工,谁提了陈工都要夸一声好,为人心善,吃苦耐劳,老实又能干,总之哪哪都好。
就是不喝酒。
也是这不喝酒,遭来了一些埋怨,可他不能说,他怕自己喝了酒也会变成一个魔鬼,他觉得丢人,他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老陈抽烟抽得很凶,母亲肺癌去世那一天,老陈蹲在墙角抽了一夜的烟,抽到嗓子都哑了。
办好了母亲的丧事之后,老陈觉得他应该回去通知他那个混账父亲一声。
等到回了村里,老陈才知道父亲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
村长领着他去了父亲的坟头,他看见照片上的父亲笑得像记忆里一样温和,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
村长说父亲走的时候特别可怜,连个守灵的人都没有。
老陈将父亲坟前的杂草都除了干净,一直跪到了太阳下山。
临走前,他叹了口气,叹尽了过往,将恩怨都留在了身后。
下辈子,别再见了。
后来娶了个老婆温婉可人,夫妻俩相敬如宾大半辈子,成了小区里人人称道的模范夫妻。
再后来生了个大胖小子,乖巧可爱。儿子稍微懂点事之后,老陈再三叮咛他不能喝酒,一口酒换来一顿毒打,于是父子俩就真的滴酒不沾。
他活得战战兢兢。
却总是躲不过命运。
这天,儿子突然打电话过来,火急火燎地说老婆流产了闹离婚,让他帮着劝劝。
老陈再三逼问之下,儿子才心虚地说是因为喝醉酒失手推了老婆一把,这一推孩子就没了。
老陈两眼一黑,脚下一晃差点摔倒。挂了电话拉着老伴就去医院看儿媳妇。
医院里亲家指着他儿子鼻子骂,人家姑娘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连父母都舍不得动一根头发,这会儿却肿着脸虚弱地躺在床上。
老陈上去就给儿子一耳光,用力到手都发麻,亲家脸色这才好了点,只是说什么都要小两口离婚。
老陈夫妻俩一边赔着笑脸,一边骂儿子,亲家这才答应等女儿醒了再说。出了医院,老陈老婆怕他再打儿子,把儿子赶回了家。
晚上儿子喜滋滋地打电话过来说妻子愿意原谅他了,说要跟妻子好好过。
老陈听完难过地闭上了眼,顶着十二月份的寒风在阳台上抽了一晚上的烟。
第二天老陈换上了他最喜欢的那套西装,头油抹得锃亮,约儿子去了平常最爱吃的那家饭馆。
儿子一脸讶异,问他有什么喜事。老陈没说话,亲手给儿子倒了一杯酒。
儿子十分讶异,问老陈怎么突然允许他喝酒了。
老陈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反倒问他之前为什么喝酒。
儿子支支吾吾地说是因为老婆怀孕期间总是爱发脾气,他有气撒不出,想要喝点酒消消愁。
他又问儿子酒好喝吗。
儿子一下子笑开了,说酒真是个好东西,喝醉了就什么烦恼都不记得了,说着他就端起了酒杯抿了一口。
酒精打开了儿子情绪的阀门,眼泪随之而来,他说自己这几天一直没好好睡过觉,生怕自己一觉醒来老婆就没了,一会儿悔恨一会儿庆幸,庆幸老婆还愿意跟他好好过。
好好过……
老陈眼神暗了下来,犹记得自己父亲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错的。
他笑了笑,端起酒杯对儿子说,一起喝一杯吧,为了重新开始。
儿子挺高兴,说,爸,你终于开窍了。
不过也就这一杯,老陈再也没动过酒杯。
等到儿子终于喝开心了,老陈扶着儿子上了车,上了车儿子就开始睡,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然后他开着车,带着儿子一头扎进了城里最急的那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