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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儿

2022-07-30  本文已影响0人  火午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花花儿,是我养的第一条小狗。一身黑白花,四蹄雪白。

它离开以后,我想起它的样子,那样机灵,那样干净,跑动如风,就觉得该叫它踏雪无痕。

我的老祖母不让我养猫啊狗啊啥的,算是家规。她自己倒是常踮着一对三寸金莲,颤颤巍巍出门去喂流浪猫流浪狗。

她念叨过,猫是养不熟的,或许这是不养猫的原因。至于狗,并没有只言片语。

花花儿抱回来的那日,父亲让再抱回去。祖母说算了,天都快黑了,别折腾了,养着吧。

不记得是小学二年级还是三年级了,那位女同学叫啥名儿我也给忘了。但恍惚记得是个热情的孩子,一窝小奶狗毛茸茸肉乎乎的,每一只她都拉着我的手摸一摸,慷慨地让我自由选。其实,我没想过要养,我不过是去看看——同学家的母狗生了小狗,貌似该如此——有几个同学已经探视过了。大人也有类似的礼仪吧,如果能说服母亲让我带几只鸡蛋去就更像样了。

就像话赶话儿说出了一句意料之外的话一样,莫名其妙我就抱着花花儿回家了。

一路都在寻思,它是更像奶牛呢还是更像大熊猫?就叫花花儿吧,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啥更好的名字来。长大一些后我就想,花花儿生不逢时啊,如果晚生一年,我都会有文采一些,再晚生一年,没准儿还能斐然点儿。等我迷上武侠书,那个最合适的名字,就会出现了。

晚饭我喂花花儿米汤,它只勉强舔一舔,一直都没睁眼。父亲让母亲明天拿点儿牛奶回来。祖母找出一床小被子,许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围了个小窝儿,放在屋角。花花儿一声不吭地窝在里头。

父亲直叹气,说这大冬天的,才出娘胎几天啊,还不得冻死。

我也担心起来。半夜睡不着,支棱着耳朵听花花儿是否仍在呼吸。听不到,只听见父亲的鼾声。

蹑手蹑脚地爬下炕,炉火早熄了,寒气袭人。披衣趿鞋,哆哆嗦嗦地摸到狗窝边儿,伸手进去摸一摸,还是毛茸茸暖和和的。放了心,再哆哆嗦嗦蹑手蹑脚地摸爬回来。

过一阵子,倒带重放,蹑手蹑脚地爬下炕……

又过一阵子,又爬下炕,打了个大喷嚏。父亲的鼾声突然停了,我屏住呼吸,呆若冻鸡。总算鼾声又起,妈呀,我都快冻死了,索性抱花花儿一块儿钻回被窝。又是一番折腾:想让它和我一起枕枕头,并排躺着,可它太小了,盖不到被子了。只好抱进被窝,一会儿放胸口,一会儿放肚皮,几次三番,又担心起它尿炕,想着天亮前可得抱回去。如此这般,也不知道啥时候睡着的。

天都亮了吧,迷迷糊糊中听见父亲说,狗呢,咋不见了?坏了,正努力撑开眼皮,被窝已被一阵风掀开了——我的父亲啊,他总是那么快!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花花儿被扔回狗窝,我也被薅出人窝,好个抖搂。他吼道,还没给冻死,就先给你捂死了!

气急败坏啊,还责令母亲赶紧把我的衣服和被子给换了,以免生跳蚤和虱子。母亲哪有空儿管我,她那个时候事业做的很大,养了好几十只母鸡,还在奶厂打工。每一天意气风发,风风火火,关心的都是经济大事,比如鸡蛋和鸡饲料的价格。跳蚤和虱子那么小,不关乎家计鸡生,不算是事儿。不出我所料,对父亲的指令置若罔闻。我也感到有越来越多的人生大事要操心,跳蚤和虱子啥的不值得大惊小怪。就父亲一个人咋咋呼呼地讨人嫌。

况且,我还是担心花花儿会被冻死,不免要重蹈覆辙。既如此,又何必大动干戈!这大冬天的,拆洗被子可不是容易事儿。

在一次又一次被薅出被窝之后,春天来临了,冰雪融化,万物生长。我的花花儿活蹦乱跳地跟着我在田野里奔跑,一跳老高。抽起风来,能把自己转成陀螺,扭着小脑袋拼命想咬住自己的白尾巴尖儿。

咋那么想咬自己尾巴呢?唉,就跟我拼命想踩住自己影子似的,使出浑身解数,傻不傻啊。

我总觉得带大花花儿还挺不容易的,所以一听人们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喂大之类的话,我就想起它来。后来都做了人家妈妈了,也还是这样想,就感到挺对不住自己宝宝的。

见过花花儿的都夸它聪明,其受欢迎的程度,连我这样的笨小孩都忍不住羡慕。人们的赞美我自然是听见了,照单全收;狗们的欣赏我可是猜到的,也只当是听见了。我的花花儿,如果能上学,得拿多少小红花呀!

早晨它送我上学,摇着小尾巴,可怜巴巴儿地看着我走进校门。那个小眼神儿是有多想和我在一起,然而并不会跟进来,转身一路小跑独自回家去了。

它整日和我的老祖母厮磨在一起。一日三餐都是祖母照料——我带了没几天就被接手了,与祖母的感情日渐亲厚。

夏日里,祖母要去二伯父家住几天,离我家四里半地。不许花花儿跟着,祖母说,它听不懂人话似地非跟,她一路呵斥,见她骂得急了,它才极不情愿地掉转头,可她总觉着它还在左近,四顾却不见狗影。都走进院子了,回头才看见它在院子外得意地摇尾巴呢,气得祖母跺起她的小脚儿来,花花儿这才跑开了。

于是,祖母在二伯父家住不安生了,本来要住一个礼拜的,第三天就回来了。她成日里担心,花花儿一个狗走过那四里半地,会不会遇见坏人呐?遇见打狗的可咋办?

大热的天,积了一肚子的火气。正要发作呢,花花儿就扑上来了,那个开心啊,雀跃啊,围着她汪汪个不停,转着圈儿,撒着欢儿,舔她的手,不知道咋稀罕才好。老话儿说,伸手不打笑脸狗,老太太咋好意思再发脾气?一老一狗抱作一团,一肚子的火气都散了。

再后来,她三天也住不下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儿,花花儿就一个狗跑过去了,不叫不吠,乖乖地蹲坐在二伯父家院门外。屋里头的人看见了就说,老太太,你的狗来了。她又气了,打开房门,两个遥相对望一番,老太太作势要打,花花儿麻溜儿跑了。晚上,她就回家了。

我的小伙伴儿们听说了花花儿护送祖母的事,就给它起了个外号——护花使者,虽然不伦不类的,虽然我也搞不懂祖母是朵什么花儿,可这名儿还挺帅的。

我二姑家离的远。入秋后的一天,祖母搭车去看闺女,护花使者这下子跟不上了,耷拉着耳朵从车站跑回来了。

总有狗失踪。父亲怕花花儿乱跑出事,祖母前脚儿刚走,就弄了条长铁链把它锁院子里了。花花儿真是憋死了,整的是又躁狂又抑郁,在院子里疯狂刨土,时而低头咆哮,时而仰天长吠,时而又躲进父亲新给它砌的窝里大半天不出来。本来风评就不大好了——院子里的那群母鸡整天交头接耳地说它的坏话,见它这样子,就更添油加醋了。个别咋呼的,扇着翅膀,奔走相告,危言耸听,越传越邪乎,说有一只鸡被扯掉过半个翅膀,还有一只鸡差点儿被扭断脖子,你看那一嘴毛,地上还有羽毛呐!危险分子啊,快都绕着走,离它远远地……

一个多月后祖母回来,一进门,花花儿呜咽一声扑上去。我还以为它哭了呢,是要告父亲的状吧?哪知道它突然发了疯,绕着祖母疯狂打转儿,就跟小时候咬自己尾巴似的,飞速旋转,一圈儿又一圈儿。

可怜的小老太太被铁链缠得蛹一样,还是桶一样?手里的包儿全掉了,尖尖的小脚儿多想扎进泥土,小小的身体正在扑倒——说时迟,那时快,我眼一花,只见祖母已被捞起来——我的父亲啊,就是快!花花儿还在捂了嚎风,越箍越紧,一阵手忙脚乱,解开了锁链的另一头,这才把祖母解救出来。

祖母一边责怪父亲怎么把花花儿锁起来了,说那可是个活物儿。

一边上了炕,刚要喘口气,自由了的花花儿就跟着蹿上炕。仍激动不已,围着祖母汪汪个不停,完全无视父亲的呵斥,好容易才安静下来,拱进祖母的怀里,心满意足地舔祖母枯瘦的手,是一只舔狗没错啦。祖母又笑又骂,一副又宠溺又嫌弃的样子,嗔怪它,都是个半大子了,还是不听话。

半大子狗花花儿越来越野了,小半天儿都跑出去瞎逛。狐朋我倒没发现,狗友是颇有几个了。

又听说谁家的狗被下药,父亲越来越担心了。他和人说等花花儿再大一些就找个兽医劁了它,被我听见了。我搞不懂他是啥意思,就跑去问他为啥要劁了花花儿?啥是劁啊?要劁哪里啊?灵魂三问呐,一嘴白沫子的父亲正对着镜子刮胡子,手一抖,一道血口子。

仍镇定地回答,花花儿是小公狗,得劁,跟劁猪一样。这不废话吗,早就有人告诉过我花花儿是小男狗了,所以我更后悔叫它花花儿了。和劁猪一样?可为啥要劁猪呢?啥是劁啊?到底劁哪里啊?父亲擦了擦嘴巴,扬长而去。

明显不是啥好事儿!越来越感到父亲就是花花儿狗生道路上的敌人,在我眼里也越来越接近一个大反派了。

花花儿并没有长到成年,它没长大到有人来劁它。

出事的那个夜晚,四邻狗吠。我在睡梦之中醒来又沉沉睡去。

早上起来,奶奶说花花儿不见了,父亲一大早儿就出门找去了。刚下过一场雪,上学的那条大马路,有鲜红的血渗进雪地里,触目惊心,点点滴滴,一路向前延伸,看不见尽头似的,还能听见滴答声似的,令人很不安。一放学父亲就告诉我们,昨天半夜里乡政府的仓库失窃了,花花儿应该是跳过了我们家和乡政府之间的那堵高墙,活着的希望很小,从仓库到大马路一路的血……

我大哭一场。然而并不放弃希望,仍期待奇迹发生——有人救了花花儿也说不定,哪一天,一开门花花儿就扑上来也说不定。我的小伙伴儿们各个义愤填膺,都说花花儿是烈士,是为了保卫国家财产才牺牲的。

隔壁哥哥最是不忿,召集四邻子弟,慷慨陈词。说花花儿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得给它报仇。一定要抓到凶手,找回遗体,好生安葬。一时应者云集,各自回家寻了趁手的木棍子,奔赴四方,寻找血迹和可疑线索,人群密集处也都布下了眼线。如此这般,折腾了近半个月也无进展,终不了了之。

虽不了了之,但每天忙着埋伏和四处打探,倒渐渐消解了我的悲痛。足见化悲痛为力量云云也是有几分道理。

马路上的血迹一日日黯淡下去。在又一场大雪之后,人间重归洁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祖母病了一场,卧炕数日。

在又一个春天跋涉而至时,她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晒太阳,对着那面高墙。花花儿没了以后,院子里蓦地安静下来,像是同时还少了一群鸡似的。母鸡们仍在院子里散步啄食,竟生出了几分优雅与从容,仍不时交头接耳,是在感叹岁月静好吧。有哪一只鸡啄食到祖母脚边,毕剥,毕剥,她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它聊上几句,说这混世魔王走了,可是清净了。

有好几次,我听见她的自言自语,全都是数落花花儿的。说都还没长大,逞什么能啊,就不该夸你聪明!这四邻多少狗,就你一个跳过去了,一个半大子,你能精到哪儿?还不如栓着你呐……

我从没见过祖母流泪,二伯母说连她都没见过。问她你咋不哭啊,她说人老了,哭不出眼泪了。

人们提到花花儿,她只淡淡地说,好狗护三家。

倒是父亲,告诉我们消息时,眼睛红红的。有一回吃排骨,本来在高兴地说着啥,他一扬筷子喊了声“花花儿”——夹着的那块骨头静默地悬在空气中,父亲的眼泪哗就下来了。

狠擦一把泪,他闷声说,以后不许养狗了。

我与花花儿之间似乎少了一个仪式感的完结。后来读《书剑恩仇录》,看到陈家洛为香香公主立了香冢,就想到其实可以仿效。然而,花花儿并没有什么温玉镌刻着情深不寿,它甚至都没有衣冠。勉强算得上遗物的,只有那一条长长的锁链,静静地被堆弃在仓库的角落里。不经意瞥见了,心里一疼,那是它最讨厌的物件儿吧!

我也写不出“浩浩愁,茫茫劫”那样的铭文。我只能写,花花儿生于冬天,死于冬天。

它四蹄雪白,奔跑如风,我该叫它踏雪无痕。

注:《书剑恩仇录》第二十回:陈家洛提笔蘸墨,先写了“香冢”两个大字,略一沉吟,又写了一首铭文:“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群雄伫立良久,直至东方大白,才连骑向西而去。

铭文出自北京陶然亭香冢碑。碑已毁,北京图书馆藏有碑文拓片。“香魂”二字,原铭文为“烟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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