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乌鸦   

                                                      第二章

（原创首发于个人公众号：阿黛小姐，请勿转载）

村子就屁股大的地儿，哪家也就那么点子事，藏也藏不住。就连谁家放了个响屁，谁家放的闷屁都可以知道，更何况是人的俊丑。这人的俊丑是写在脸上的，就算不说，别人也都看得透彻。关于俊丑，王庄给现在的孩子也组织了一次选美，选出来了王庄四大美女，很是有看点儿。

王庄里盛传呀，这四大美女就是王天奇的三闺女王子寒，村子人都喜欢把名字叫贱了，觉得好养活，家里人都喊臭三儿，村里人就顺势叫了三妮子。还有就是王子寒的外甥女王娇娇，虽然比王子寒小了许多吧，可这丑是不分年龄的。再者就是王子寒姑姑家的妹子王鱼，最后就是南边二成家的丫头王影，脸长的就像拉磨的驴，那一双死鱼眼骄傲地贴在驴脸最上边儿，耐人寻味。

村里人见了这四大美女就是指指点点，脸上浮肿的笑还用手挡着，生怕流了一地，样子很是滑稽。因为在四大美女里边就数王子寒年龄最大了，所以人家都是喊她大美女的，其他人都是小美女。说来也怪，别人喊王子寒大美女的时候，她耳朵就像没长开一样，冷冰冰地就从人群里走了，不哭也不闹。而其他的丫头，你喊她美女她就躺在地上撒泼哩，死活不起来了，这样子村子里的人就都怕了，都噤声了。唯独对王子寒还指指点点。素蓝说：“臭三儿，臭三儿呀，以后别人再说你美女，你就骂他，要不也就躺在地上撒泼去，看他还敢说你不。”但她从来都没这样干过。

四大美女？四大美女也就是四大丑女罢了。

连雨过后的天儿，往往就都是大晴天，阳光张牙舞爪地抓着一切能够抓着的东西，地上的积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眼泪汪汪。今儿天气放晴，也正好赶上个初一，家家都忙着到邻村沟里去赶集呢。

“臭三儿，快点梳梳头，一会儿领你赶集买件子衣服去，开学的时候好穿，咱也别让人家笑话了去。”素蓝也天生一副好嗓子，尖细悠长，飘荡了老远。丰满的身子在镜子前照了又照。细弯的眉毛像蛾子的触角，薄薄的嘴唇簇拥着豆大的嘴巴，没合上的嘴角边儿上泄出了那一对小虎牙，尖尖的，耐看。

也只是听说，她在白庄，也就是她的娘家也是出了名的俊俏，和俊俏齐名的就是她的能干和泼辣了，没人招架的了，谁也看不透这么个厉害人儿怎么就看上王天奇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儿了。这世间的事儿呀，谁能说得透，看得懂呢？

“娘，我老早就好了，就你那么磨叽，还说我哩。今天集上得多给我买件衣服。”三妮儿扶着门框看着自己身上不合身的姐姐们的剩衣服，把嘴撅得老高，可不管怎么撅，嘴巴也就是豆那么大，远远栓不上个驴。

每次三妮儿说要买衣服时，素蓝总是拿她那俩姐的旧衣服应付她，可丢人也要丢在家里，不能丢外边儿，这理儿素蓝怎么会不知道呢？所以也就打算给三妮买上件子衣服，好在县城念书的时候不至于太丢人，让娃儿抬不起头来。

赶集就像是旧时代的看电影，附近村子里的人都拎着个板凳早早地来占地儿，赶集也是一个理儿，附近的人都早早起来买东西。一个个穿得体面合身，再洋气点儿的就手里拎上个小花布包。就连这光棍儿都知道撂下肩头上的汗巾子，吐上口吐沫把炸着的头发压平哩。

“你日的傻子也赶集呀，赶集干嘛呀，小心把你给弄丢了啊，让人把你给卖了。哈哈。”这路上长串子的人，不知道是谁点了这么一句，周围的人都笑得此起彼伏，咿咿呀呀地叫着。

只见傻子倒背着手，点头哈腰地，一口黄牙被太阳一照倒显得干净了些，像贴了金子，又被铜臭糟蹋了的样子。弯着的腰杆子上别着烟杆子，烟袋儿不知道是被手摸的还是被旱烟熏的，已经看不到了原来的颜色，黑黑地一步一摇，像是在向众人炫耀自己刚从粪坑里被解放出来的喜悦一样，只是没人在意它，都瞅着傻子眼角堆积的眼屎。

“把我丢了？早着咧，我还要到集上讨个女人哩。”说完那一口黄牙又在炫耀了。

“讨女人干嘛哩，反正你家里也有个老母猪，跟那老母猪一块过呗，那老母猪也是白白胖胖的，晚上瞎了灯抱着睡吧，她还知道哼哼哩。”不知道又是谁在人群里蹦了这么句，惹得人笑得更泛滥了。吧唧吧唧的泥也从水坑儿里跳出来凑热闹了。

“这老母猪可没女人香哩。”傻子还没说话，不知道又是谁在人堆里应对了一声儿。傻子不语，低头踢了一脚土坷垃，土坷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傻子咔嚓一声给踩烂了，临死还是一鼻子的狗屎味儿。

倒是女人们都难为情地转过身寻个别的话题。

之后，人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没醋没盐地叫着喊着，没人再取笑傻子。傻子也正和身边的一个汉子说着话，声音渐远，只是脸上的褶子还像天上的条子云久久没有伸开，也不知道那里边藏的究竟是母猪还是女人。

三妮儿始终低着头不说话，直到看不见傻子的时候，她才抻着她娘的衣襟说：“娘，那傻子怎么傻了呀？”仰着头像仰望星星。

“小时候发烧给耽搁了，就给烧傻了。”

三妮儿抬着头儿，把下巴翘得老高，却看不到她娘的表情，于是就低下头，也跟着没有了表情。走着走着，就顺手薅了一把狗尾巴草。把狗尾巴草掐得一节一节地扔了，落在了身后的一滩牛粪干儿上，她也懒得回头。

素蓝一回头没看见三妮扔在牛粪上的狗尾巴草，倒是一瞥眼看见了她三姐，就停下来了，把眼角的皱纹抹平，温柔地喊了声“三姐”。

素蓝和她三姐是嫁在了一个村，只是家住村两头儿，她在家排行老六，又是被她三姐带大的，俩姐妹感情好着哩。三妮儿小时候很多时候也是在她三姨家待着，跟她三姨也亲。看见她三姨来了，三妮儿就把线头儿一样的眼眯起来，雀跃地喊了声“三姨”。

得了，三妮儿的眼又看不见了。是小得看不见了。

“六儿，赶集买点子啥去？”她三姨应了一声儿边走边说，两个屁股急促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两条腿儿跟有仇似的谁也不理谁，离得老远。一条狗从腿缝儿里钻过去都不带有困难的。

“这不，跟臭三儿买件衣服，不多天就到城里去了，不能显得太寒碜了呀。姐买点啥呀？”素蓝看着她三姐说。

“我也没啥事，就瞎转呗。臭三儿啥时候去城里念书？”

“暑假开学了就去。”

“住在哪儿呀?”她三姨看了她娘一眼，就用力地擤了一把鼻涕，在玉米叶子上抹了又抹。

“她四叔不是在城里啊，就让她住他那儿，我们每个月掏粮食管她吃就行了。”素蓝的话低了下来，像不间断的不大不小的雨点子。

“那倒是也行，总得找个人看着，好有个照应啥的。没人可不行。

臭三儿才十岁就去城里啦？”三妮儿跟在后头说不上话儿，就紧跟着她娘的鞋印子。雨后的地面像哭花了的娃娃用尿和了泥巴甩在了脸上。

“念小学得打好基础，在城里念得好的话，就一直在那儿上初中高中，寻个好成绩呗。在村里也学不到啥，把孩子都耽误了。”

村里人都是不看重念书的，虽然村子里重男轻女，但在教育上，却是重女轻男。村里人认为男的就该攒一身的劲儿跟他爹出去打工，女孩子窝在家里没事干，就念两天书，找个人家嫁了，成家养娃儿，一辈子又开始循环了。

可王天奇家不一样，虽说家里是三个女娃儿，都是尽心地让她们好好念书，对念书很是重视。这才决定让老三到城里念书。

村里人都说是因为王天奇没有儿子，就决心让女儿出人头地，好不让人耻笑了去。三妮儿也听人这样说起过，就回头问过她爹“爹，你说你一辈子没有养活个儿子，你心里难受不？你是不是心里很想要个儿子呀？”三妮儿歪着头问王天奇。

王天奇看着三妮儿，像是不认识一样，停顿了些时候，才慢悠悠地说：“说我没儿子是真，可说我嫌弃你们是闺女却是假的。说我想养活个儿子那都是别人说的，我可从来没有觉得我有仨闺女有啥丢人的，你爹我觉得闺女小子都一个样，招人待见。”

“臭三儿。”她三姨喊了一声，回头寻她。

“嗯，姨。”听见她三姨在喊她，她才回过神来。

三妮儿的声音可没有她娘的尖细，相反的是那种大闷钟型的，洪亮而沉重，很容易让人想起睡过头了以后脑袋的沉重感，粗声粗气的，没有一点儿女孩子的架子。

“你这么小就到城里念书，你想不想家呀？”她三姨稍微弯了弯腰，侧了侧身子，那屁股不情愿地撅到了一边儿。

“不想家！”三妮儿抿了抿嘴，好像要把吐沫咽干了一样，极其干脆而直接。使劲儿抿着的小嘴把肉嘟嘟的小脸儿挤得高高的。

“不想家就好，好好念书啊，将来你三姨还指望你回来带好吃的看我呢。”她三姨趁势把她嘟嘟的小脸儿拧了一下，手指头一点一个坑儿。

“嘿嘿，行，三姨，你等着啊，等我有钱了，你也就没牙了，咬不动了，到时候我就给你买蛋糕买牛奶啊。”三妮儿瘦小的身子支撑着她的大脑袋，扣子大的门牙一个压着一个，不安分地挤着。

她三姨说，牙不齐是因为长牙的时候牙根痒痒，就用舌头舔了，舔了就不齐了。只是三妮儿不记得她是不是舔牙了。

三妮儿这么几句贴心的话儿把她三姨说得心里那个熨贴呀，着实让人舒服。

“孩子还小，不想家倒也是件子好事，最起码她不闹腾。”三妮儿她三姨就朝素蓝说。

“没良心。”素蓝笑了笑，只是这笑很神秘，没人看得懂。更何况素蓝从来都是把笑放在脸上，把泪搁在心里的人，见谁都一个样儿。没人知道她哪一脸的笑是真，哪一脸的笑又是假。话虽如此，可外人要的也就是个笑脸儿而已，谁管你笑的是真是假呀。

集上就得聚人的地方，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抱成团攒成对，挤来挤去，就像是屎壳螂滚着一坨子牛粪一样，一会儿你脚踩到他的鞋了，一会儿他的筐挂到她的衣服了，那就是在正常不过的了。三妮儿跟在素蓝后边挤得直叫唤，就猫着腰，仗着自己身子弱小，小狗一样地从人们的腿缝儿里挤过去了，挤不过去的时候，就用小手挠人家的腿窝子，等人家松劲儿的时候，三妮儿就顺势溜过去，并愤愤地推别人一把。烂泥巴踩了别人一脚也不回头看，看也看不见，看了也不认识，索性一路就这么钻过去了。

赶集回来的时候，三妮儿一直抱着手里的衣服，隔着袋子反复摩挲着，小心地拉出衣服的角儿，摸了又放进去，然后把鼻子凑近手指头闻了闻。抬头一看，她娘已经把她落远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