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奶奶

上次见到奶奶，还是二月底，临别之际，我和奶奶说：“离的近，过几天就回来了。”奶奶张了张嘴，然后点点头。

以前，每次回到家，奶奶都会紧紧握着我们的手，呜呜的边哭边说：“终于回来了。”走的时候，也会用力的拉着说：“不想让你们走，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不再像从前那般，站在南墙角边，目送我们离开；

从前的奶奶身体硬朗时，会早起在院子里浇水除草，会在厢房捯饬整理，会把劳种的菜蔬瓜果成袋装进我们的行囊。那是家的味道、那是奶奶的牵挂。

因为疫情原因，2020年是最冷清的一个春节，奶奶虽然想着团圆，盼着热闹，但记忆也只能停留在去年国庆。

去年国庆，恰好爷爷生日，但大家都围着奶奶，小外甥唱着生日快乐歌；姐姐给奶奶带了一顶带尾巴的帽子，奶奶咧着嘴笑着，像个孩子…

那时候，虽然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还可以坐着。还可以从一方之地，窥探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人来人往；还可以从炕的一个角，挪到另一个角；还可以自己倒水，吃饭。

如果时间停在那个时候，时光虽磨人，但岁月依旧静好。

但一个月后，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看着住了一辈子、刷了一年又一年的屋顶，触手能及的地方仅仅不到半米。

这半年，本可以回家的次数很多，只可惜总以为的来日方长，一不小心就是后会无期。当时间突然停止，大脑便不由自主的翻腾过往。

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光影流转变换，头发长了短了，白了黑了，最终还是白了。翻起照片，似远似近的距离，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堵墙。

奶奶家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的大本营，大姐总是张罗我们一起玩耍，坐在炕上的毛毯，脚蹬着脚围成一个圈，玩丢手绢、玩点逗点；院子里，玩跳皮筋、玩捉迷藏。

奶奶总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陪伴着。她做她的家务，我们嬉笑玩耍着，偶尔也会提醒，这个危险，那个要注意。

姐姐喜欢让奶奶辫辫子，又高又紧的马尾辫，奶奶每次都要念叨：“做人要精致，不能松松垮垮做事”。不过，在姐姐午睡时，每次都是掐着上学点才叫醒，奶奶想让她好好休息，快点长高。

我和哥哥总是调皮。院子里有个马蜂窝，趁着中午，我们将马蜂窝捅下来，不过，头上也被蛰了几个包。被哭声吵醒的奶奶，立马用嘴吸伤口，哭声这才慢慢停下来。

也会争吵后，跑到奶奶旁边讨个说法，她总会说：“要想公道，打个颠倒。”将心比心是奶奶一辈子的处事原则，所以很多时候，以前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奶奶都会回头想想，是不是得当。

不过，这也像一把锁，让奶奶一生慎言慎语，极少高声高语，更不用说吵架，只专注自己家里的事情。

奶奶不喜欢串门，整天埋头家务，正房到西房，再到厢房和耳房，每一处都有干不完的活。在不大的院子里，有三四颗水果树，养着鸡、种着花，上下院子撒满蔬菜，因为提防鸡作害，用葵花杆子将菜畦围的严严实实。

有空的时候，在巷子里边坐边拉草垫，一手拿着小铲子，一手拔草。等清理干净，静静的坐在那里，享受这一切，但奶奶极少走出巷子，仿佛这就是她的边界。

奶奶病重后，想着给奶奶买点感兴趣的东西，但实在太难了：不喜欢看电视，不爱玩扑克、打麻将，不喜欢串门，甚至对晋剧也兴趣了了。

后来问奶奶，到底喜欢什么？她说，喜欢干活。我也曾一度以为，奶奶是个天生无趣，不懂享受生活的人。后来，才知道这不过自己对奶奶了解的少而已。

哥哥、大姐在奶奶家呆了十年，我和姐姐也天天去叨扰。弟弟也是奶奶从小带大的，当时，奶奶刚刚六十，疾病也开始找上来了，但依旧可以在家务之余，将孩子养的白胖，从不喜欢吃米饭的奶奶，也练就了专业级的番茄炒饭；

我们之前，是爸爸和两个姑姑。那时候，爷爷常年在外教书，奶奶操持家之余，还要照看三个孩子，地里的活也没有落下。过年，是孩子的天堂，也是奶奶最忙的时候。那时，家穷买不起新衣服，每当过年，奶奶都要在缝纫机前，忙活一个晚上。孩子大了，自己也落下了病根。

再之前，就是奶奶的弟弟妹妹了。家本来就穷，弟妹还小，母亲去世的早，所以奶奶在二十岁出头，就像母亲一样，承担了家里责任。

从丫头片子，到耄耋之年，一辈子不是照顾别人，就是在照顾别人的路上。孩子一个个长大后，逢年过节需要的，奶奶也都准备的妥妥当当。

奶奶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很少为自己考虑，就像与生俱来的使命，在蓝天白云下的院子里，画地为牢。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直到腿脚不灵活，直到不能下地，直到连上厕所，都是一种折磨和羞愧。一辈子有多短，这半年有多长。

都说难的糊涂，可即使眼睛看不清，腿伸不直，全身瘦成一把骨头，奶奶脑子却依旧好使，身体越发虚匮，心里越发明亮。

最开始难受的时候，还会咿咿呀呀的撑着，还想诉说最近不开心的事情，还会生气；越往后，奶奶越安静，人来人去，也不怎么哭了；疼痛难忍，大多时候也就那么受着；

再后来，话也越来越少，就那么盯着你。就像屋子后面的榆树一样，不声不响的活着。

透过眼睛，能看出奶奶知道我们在想什么，而我们很难看到污浊眼睛背后的东西。

都说最大的糊涂，就是活的太清楚。

奶奶是糊涂了，忘记了自己是耄耋之人，忘记了不能照看孩子，忘记了自己不能再干活，忘记自己是一个需要别人全天照顾的宝。

可是，她记得尽量不惹别人情绪，记得将心比心。

记得小时候，奶奶和我说过，自己就怕说错话，可就偏偏说错话。这一次，再也不用顾忌别人的情绪，再也不用忍让谦勤，再也不用为了孩子，不分昼夜，不分年月的操劳。

这一辈子，太辛苦了，以至于很年轻的时候，睡眠质量就极差，一整夜的翻来覆去，是该好好睡一觉了，静静呆在那里，聆听尘事，托梦寄思。

梦中，奶奶指着水缸里的水，喃喃的说，你看呐，没有多少了…

最开始，我还不懂。这几天，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时隔两年多，又聚齐了，我才明白奶奶的话：时间有限，珍惜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