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草木集:夏枯草
小城生活,总是这样,时光慵懒,轻轻慢慢。
如果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需要颜色,那我的世界,只能是绿色的——简简单单开着花,有点阳光,墨绿的森林,一只黑蝴蝶,透着淡淡泥土香……
仅此而已。若孤独是一种美,那也是植物们给的,它们组成山林,铺垫成寂静的颜色。
我孤独的静静的欣赏着它们,它们孤独的静静的在这片土地上绽放着,多姿多彩,精彩纷呈。
但谁又能真正懂得,那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1,
夏枯草,以前是很寻常的小草,在我小时候,曾遍布在路边、田埂、菜地边,绿色的小球棒,开着紫色的小花。
上一代人,或者上上一代人,都很爱护它,到我们这代人,野草们的好处,似乎就变得没那么多了,人们用除草剂,将田野间打理得干干净净。
家中八十多岁的老人,总是时不时要提起夏枯草,可惜,我也已很多年没见。
坪田的阿华,是闺蜜黛介绍认识的,她第一次见我,就说:“迟了认识你,我真是太喜欢你。”为了她这句喜欢,我带她去摘金银花。
开了老远的车,进了深山里,路过一栋废弃的老房子,迎面而来大片紫,夏枯草,长满这已经荒芜的小路、院边儿、山脚下。
阿华说:“这可真难得,这夏枯球儿长得太好,记住这地,等它们成熟时,就来采。”
我们认定,这野草,是没人要的,如这没人要的老屋,野草已经爬上墙根。
自制凉茶饮,是山民古老的传统,若是说中医的没落,是从一棵草开始,我想,山民是完全同意的。
所以,阿华能认识夏枯草,在这般年纪的女子里,已不多得。同好即知音,她告诉我,其实夏桑菊里的“夏”,就是指夏枯草,我惊讶,我原以为是指夏天的“夏”。
夏桑菊是甜的,还含有桑叶和菊花,山民自制的凉茶,也要参合几种山林里的野草,泡出来的汁水,多是苦的。良药苦口,越苦山民越喜欢,住往城里的人,是多不喝的。
那天风和日丽,山林幽静,阿华做下邀约,她很开心,眼角微微细纹,在阳光下闪着光。惬意的自由,是多么珍贵。我安静的欣赏着她,她则欣赏着夏枯草淡淡芬芳。
很多时候,我也搞不清楚,我是爱这些花草多些?还是爱花草伴随而来的一切多些?
第一次这么认真关注这种植物,我们一起拿出了匠人精神,这传说已久却又莫名神秘的小草,这些粗壮的紫色花球,要什么时候才成熟呢?问询一番,答案模糊不清。
如此,我并没很放在心上。在端午节前一个星期,就在我已忘了这件事时,阿华打来电话,兴奋地说:“可以采了,我门前有两株,我天天看着,现在花落了,棒儿要变了颜色,看样子已经老了。”
是不是就成熟了呢?有人说,落了花,保持鲜绿就可以摘了,也有人说,得花球变了颜色,枯了才是好。
“管它,我们两样都摘,男人说,傻子才做选择。”
好不容易重新来到那老屋前,可惜,放眼望,那满地花儿不见了,球棒棒没了影子,只剩下齐刷刷半截杆子戳在那,很显然,花球并没有枯,杆子还很鲜嫩,下手可真快,一株不剩。
还有人比我们更早更重视,阿华很失落。这倒激发了我的兴趣。
“这藏在深山里,还有人关注,看样子,确实大有益处,那,我带你去找。”
阿华像个受委屈的孩子,我像个威武的“大丈夫”,她的心情被我一句话哄回来,笑得灿烂。
但小城周边都找遍了,只一草难求,她最终落寞着回了家,夏枯草,就这样欠上心头。
本以为,这事慢慢就过去了。
2,
小菊这个女人,个头不高,却丰韵紧致,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不爱思考,指哪打哪。
她陪我练车,为了回避车流,我只往人烟稀少的山里跑。
没采到夏枯草,总使人不甘,练车过程中,和小菊说了这事,她信我,如信某座庙里的神,夏枯草,也自然成了她的执念。
路过高桥村,在一户人家门口掉头时,路边开来一大片黄花(萱草),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停好车,我们故意慢悠悠做散步状,三个妇人坐在角落聊天,见着我们,她们停止说话,愣怔怔看着我们这俩个不速之客,气氛有点尴尬。
我们当没看见,将每一朵花儿捧起来看,笑出牙花。飞扑过来的猜疑,总让人不舒服,还是得我来破局,我大声喊道:“大姐,这您家花儿么?养得可真好。”
“哦哦,是养得好呢,但这不是我的,是我邻居家的,她隔天就要来摘一回的。”
我暗自赞叹,这话说得有技巧。黄花萱草,晒干,是一种美食,人们种植了它,不光是用来欣赏,还可以撸了花骨朵回家晒成金针菜,但我还是更喜欢河谷野生的萱草花,山石为倚,临水绽放,婀娜多姿。
对园土的栽培,我们自然那没那馋占之心,说笑了几句,我们便走近她们去,她们也终于卸下防御,露出笑容,像见故人来。那大姐温柔地问:“你们来这做什么呢?”我歪着脑袋笑:“就是看看,大姐,你们这附近,可有夏枯草?”
“喏,都在那呢,”转身,只见两根竹子托着一个大簸盘,上面晒着一堆连根带叶的野草,寥寥几个花球,又瘦又小。
“这,连根都扯了?”
“可不,这玩意太少,找遍了也就这点。”
这彻底打消了我们的期望。告别大姐,我一心练车,回石桥,入金锡,金锡高山环伺,白云托着阳光,明晃晃罩在山庭上,小菊说:“再走,就要爬山了。”
“那正好练练,”我一脚油门就开始爬山,发现,开车会上瘾,特别是新手。
3,
翻过了那座藏在云里的山,我们进入了渺无人烟的山区,顺着空寂的柏油路直开,满眼的绿,山色如洗,人间仙境。
路没有尽头,越走林子越浓密,感觉要出省,小菊说,再走,前面是上庄村。
没来过这个角落,我一直以为,上庄属于湖南。
转过几个弯,下坡,树丛中掩映着民房,路边,生长着大片皱叶紫苏,暗紫的叶子,大得稀奇,皱得像拉丁舞的百褶裙,十分打眼,小菊惊讶道:“这里竟然那么多皱叶紫苏,不知可不可以扯点秧呢?”
“那我找地方停车,你去问问呗,”下坡转弯,一排新楼,百米街道干净整洁,家家大门紧锁,不见一个人影,将车停在路边,一块公告栏内写着:“温泉镇上庄村”。
原来,我还在自己的家乡,实在是一大误。边走边看,这应该是上庄村部,花坛、健身器材、桂花亭亭、小河弯弯。
往紫苏的方向回走,过桥,弯道边,终于看见一位阿婆,坐在大门口,像隐身了一样,和太阳融为一体,她静静看着我们。
低头,不经意间,发现路边生长着密密草球儿,延伸到她家石阶下,小菊悄声说道:“这么多夏枯球呢,这还是鲜嫩的,摘不?”
“摘呗,谁管你呢,”这草球儿很多,也很瘦小,长在石缝中,但总比没有好,小菊很开心。
摘到石阶下,我们肆无忌惮,“你们摘什么呢?”苍老的声音传来。她说着和我一样的方言,瞬间倍感亲切。我站起身,开心喊道:“阿婆,摘夏枯球儿,您认识么?”
“哦,摘这个啊,当然认识,这个草好,我都不知道这边上有呢。”
“那您知道,这草是怎样才算老了呢?”
“要摘那球褐色的,枯了的,这还不够老,你们进来喝杯茶么?”
没想到阿婆会来这一句,这才相谈几句,我们就变成了客人。山里人的这份纯真善良,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我连连摆手道:“谢谢阿婆,不喝茶了,您老一个人在家么?”
“是呢,人老了,身体不好,也就只能坐着,以前,我每年也采这个药的。”
“阿婆,那路边紫苏是您家的么?我可以扯几株种不?”小菊直起身子问道。
“可以的,那都是以前种过,发起来的野苗,多的不得了,随便扯。”
小菊开心得不得了,丢下夏枯草,直奔紫苏。我和老太太又闲聊一会儿,夏枯球儿太小,摘得没耐心,我们很快回转车边。
前面柏油路盘上了山,主路只能是出省了,一条岔道,拐进了山,那里面,又是去哪里呢?
4,
对夏枯草的执念还在,既然有了它的影子,那就不该只有那一点点。
我建议道:“来都来了,我们走走吧,看看那条路,拐去了什么地方?”
“那就走吧,”小菊看样子,也很享受这种乡村漫步。我们提着篮子,走在静悄悄的村路上,整个村,像属于我们俩个人的,这感觉很奇妙。虽然这里是深山,但奢华的乡村别墅,绿油油的菜地,已经是人气的代表。谁会想到,深山的村子,也能建设得这般整洁。
靠山边花坛开满了波斯菊,但,也隐隐藏着一丛丛“黑”头。仔细看,发现粗壮的球棒,化作花坛里的野草,交杂在徇烂的花丛中,惊喜,来得这么突然,小菊开心得手舞足蹈。
也许是人工给花儿施了肥,这球棒儿也沾了好处,比那老屋前的还要粗壮,这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转折惊喜,才是采野最大的魔力。也许,人的动物性,本身就喜欢不确定的挑战,游戏的突破升级,往往都在意料之外。
一路采过去,越采越多,很快,篮子便装不下了。夕阳西下,陆续有人出现,带着孩子,不停过来问候观望,我们也该收工了。
路过阿婆门口,放慢速度,院里有男人有女人,想必是她的儿子媳妇都劳作回来了,我按按喇叭,阿婆向我们摆手,喊着:“再来玩儿。”
我们笑着摆手,开着车窗,任晚风拂面。
回家我就将发现夏枯球的消息告诉了阿华,她很是兴奋,第二天下午,我们三个女人,又回到上庄村。
阿婆家的门也关了,小村越发安静。
我们很快将花坛里的残留一扫而空,也就小半篮。对于阿华来说,像刚吃了个诱饵,战斗就结束了,站在阳光下,她问到:“没了?”
“是的,又没了。”
看着拐进山的路,我不确定里面会是什么,于是先步行去查看,只见道路消失在弯道树林后,山谷很深。
“这路应该能走,来都来了,我们进去看看吧?也许别有天地呢。”
5,
想是这样想,但山路弯弯,绕来绕去,没个尽头,心里只打鼓,路边的竹木越来越多,直到转过山坳,阴凉一片。小菊和阿华一直盯着路边草丛,偶尔发现几粒草球,她们就喊叫,我即踩刹车,她们一路挑挑拣拣,球棒儿陆续有出现,却并不壮硕。
就这样走了近三里地,我们要放弃了,就这样了,准备到弯边开阔地掉头,转过山湾,明亮的阳光,洒在一座石桥上,屋宇掩藏。也许是一心扑在球草上,草丛中的“黑头”,也就特别显眼,小菊老远就看到河边草地上,密布着“黑”头,欢呼着奔了过去。
小菊只顾着低头采摘,桥头这边,一大块平地,一栋豪华别墅,大门紧锁,落地窗的蓝色玻璃,映照着山谷。
别墅后面,是两栋瓦房,乡间就是这样,老房附近建新房,都是一个家庭的。看这老房,粉墙红琉璃,园舍整洁,这是一户很讲究的人家。
别墅门前的草地上,齐刷刷“黑头”很是触目,惊喜铺天盖地,我们欢呼雀跃着采摘,沿着别墅边的小路,越老屋走,草球越来越多,最后,在瓦房门前,我们彻底被满地肥硕的夏枯草给震撼了。
道路边的球棒儿,又瘦又小,最多一个指节长,这里的球棒儿,快有半个手掌长,屋前屋后到处都是,再要说这不是人工故意培养,就有点过分了,这诱惑喜人,我却迟迟不敢伸手。
瓦房的大门紧锁,一条黑狗对我们摇着尾巴,也不吠叫。
我走到房子侧面,一位老人家和一位大哥在菜地翻土,我的出现,使他们停下手中的活,撑着锄头看着我。
“大爷大哥,你们好,请问,那门前的夏枯草是你家种的吗?可摘得?”
“哦,那草是野生的,只不过,山外亲戚说要,就没打除草剂,你们只管摘,我们已经摘过了,过几天就过时了,到时种子落下,就要铲了去。”
阿华和小菊听了,乐得合不拢嘴,我由衷地感谢,也就不客气,挑了最壮最好的来,不多时,三人的篮子就装不下了。
主人家中途回来休息,搬了椅子门口坐了,我们草丛里蹲着,像老熟人般闲聊开来。
大爷道:“算算,你们已经是第七拨人了,这球草还没摘完。”
我实在惊讶:“我还以为,就我们仨要这草呢,您这藏在深山里,怎么也会有这么多人发现呢?”
“很多都是以前一直就来的,有些是介绍来的。”
“就我们是误打误撞呀,那大爷,我们明年还来行么?”
“只管来,我给你们留着,这山里到处都是,可以摘个够。”
“我们城区都绝种了,为什么你们这里保留得这么好呢?”
“年轻人都去山外了,留守的都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做不动了,野草自然也就旺起来了。”
闲聊了半天,喝了茶,出来,桥头几株合欢花,披一树翠绿羽叶,如云般殷红的绒花,满满覆盖在河道上,清澈溪水,静静流淌,站在桥上,如入画卷。
这般静谧美好,怎么舍得离开,我们久久流连。
夏枯草很快就枯萎了,属于它的一个季节过了,我常要想起,那藏在深山里风景的美,那满眼静谧祥和的翠绿,弥漫在我的世界,再也散不去。
小城生活,从此,越发清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