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沫生人 NO.3/NO.4
NO.3 黑箱子
二月的明媚,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午觉的时候,我喜欢看着阳光透过百叶窗间的罅隙,在脱漆的墙上落下光斑,像是狗狗身上的小斑点。阿姨常常要催我睡觉好几次。阿姨比妈妈笨多了,我把眼睛闭紧,她就以为我睡着了。
我喜欢孤儿院。以前在幼儿园堆积木,我想堆一座大大的彩色房子,有天台和小狗。可我的小房子都还没有建好,妈妈就要接我回家。妈妈总说,明天现再来搭吧!现在,没有人会来接我回家,我可以这样一直一直搭下去,直到把房子搭好。
有时候,我也想,妈妈为什么还没有来接我呢?她又去出差了吗?
彩色积木很绚丽,我要盖一座属于我和妈妈的大房子。等我玩够了,就让妈妈带我住进去。她一定惊讶地说,乖乖已经这么厉害了,可以为妈妈盖房子了。
这样的梦一直做到我看见了一个带着黑箱子男人结束。
院长妈妈说,我要上电视了。上电视是个多么令人期待的事,我早就想钻进电视里,去找那个有万能口袋的蓝胖子,让它带我到未来世界去,还有花仙子,我要向她借件漂亮的裙子穿。
我早早就开始准备,特意把阿姨新洗好的衣服穿在身上,还拿了带花边的小白袜配我的蓝裙子。
带着黑箱子男人开口就问我:“你知道妈妈不会回来了吗?”
妈妈,不会回来了?
那一天,我知道了,我的妈妈,和她答应给我的娃娃一起去了天堂,去找了爸爸。
我开始害怕起那个拿着大箱子的男人。旁边有个女人蹲下来,把话筒对准了我。
“妈妈走了,你难过吗?”
我摇摇头。当年,爸爸的葬礼上,妈妈把我的眼泪擦干,说:我们要坚强,不可以哭。我一直都记得。
“你想妈妈吗?”
“不想。”
说这句话时我背过脸,不愿意被人看见。我不知道,这么愚蠢的问题,她怎么能问出口?
“你怎么可能不想妈妈呢?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一定很想念她吧!”
女人把“再也不”念得很重,像是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穷追猛打,我终于控制不住地哭出了声响。女人马上背过脸,微笑地对着镜头,我清楚地听到她的话:“她的妈妈是在游乐场的过山车事故中,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而牺牲的,向我们展示了这人间的大爱无私……”她转而对我说:“好孩子,你应该为你的妈妈骄傲。”声音轻轻地,却像是冰刀子一样,一道一道,挖在我心上。
“我不想要什么骄傲,我只想要我的妈妈。”
我攥着她的衣角,声音嘶哑地大声喊叫。我看到那个男人,迅速地,把黑箱子上一闪一闪地小灯关掉。
“骄傲”是什么?难道是妈妈给我买的新玩具吗?是那个长着杏仁眼的小娃娃的名字吗?
妈妈把自己变没了,给了我一个叫“骄傲”的东西,我既不需要,也不缺它。
泪眼中,一个高个的女孩站在门边,挂着泪看着我,然后飞快地跑掉。
我曾以为,我的生命里还有阳光,是因为陆衍灵——这个和我同时来到孤儿院,名字和我差一个字的女孩。
大话筒问我话的时候,她正坐在绿色的小板凳上玩积木,把房子建好之后,又“哗哗”地全部推倒,似乎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别人的存在。黑箱子要走的时候,她突然放下手里的积木冲过来抱住黑箱子的脚。
“你们把妈妈还给她,要不然我就叫警察把你们抓走!把你们关进大牢里!你们把妈妈还给她,还给她!”
拿话筒的女人急忙去掰开她的手,她狠狠地咬了大话筒一口,也被那女人的手顺势撩倒在地上。她没滴一颗眼泪,反倒扑上来攥住女人的手还要咬。女人看着手上的两道牙印大叫:“哎呦呦,快来啊,这没娘养的孩子!”
院长妈妈赶紧过来抱着她,而她却像一只疯狂的小兽极力地挣脱。院长妈妈安抚着:“他们没有欺负衍心,没有抢她的妈妈,不信你问衍心是不是?”
她看着我,很严肃很认真地问:“他们有没有抢你妈妈?”眼睛亮亮的。
NO.4 不停地赛跑者
我摇着头小声说:“没有人抢我妈妈。”她伸过小手,轻轻地蹭我的脸,暖暖的,柔柔的。
“没人抢你妈妈,那你为什么哭?”
我抽搭着鼻子说:“我想妈妈。”
她跑过来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们像两只受伤的独角兽,小小的身体贴在一起。
我记得衍灵说。
——我也是。
从那个侧面,我又看见那个高个的女孩,她被阿姨架着,对面是那个黑箱子。她抿着嘴,倔强地一句话也不说,趁别人不注意转头就跑,黑箱子和大话筒跟在后面追。
她的妈妈为了救别的小孩死了吗?她为她的妈妈骄傲吗?她和谁赛跑又为什么要跑呢?
高个的女孩最终还是被拽到我面前,像是在肉店的笼子里被五花大绑的小鸽子。八九岁的样子,一身浅绿的翻领上衣,两条轻垂的辫子,辫子的尾端扎着白色的头绳,穿着扎眼的亮白皮鞋。黑箱子站在她身后,他的脸被挡住了,可是隐隐约约传来的恐惧感把我包裹着。
大话筒走过来,我怯生生地躲到衍灵后面,盯着那双白皮鞋看。
“不要害怕,小朋友,你和姐姐见个面,来啊。”大话筒显然对衍灵心有余悸,只是蹲下来向伸手拖拽着我,见我一动不动,又去拉那个高个子的女孩:“衍惜,你过来认识一下小妹妹。”
那个女孩像受惊一般,猛然把手抽走,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向后退了好几步:“我不叫陆衍惜,你们为什么要改我的名字,我是有名字的,我叫祝悉月。我有爸爸妈妈,我不是野孩子!我不是孤儿!”
旁边黑箱子带来的人小声议论着:“你说也是,去趟公园玩过山车,谁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啊,都是高高兴兴去的,本来好好的一家人,现在只留下这么个孩子了。”
衍灵悄悄问我:“衍心,你认识那个姐姐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过,她的白皮鞋蛮好看的。”
黑箱子的小灯亮了。话筒也开了。
”她妈妈舍命救了你,你有什么想对小妹妹说的吗?”
话筒阿姨指着我说对她说。那女孩不说话,恶狠狠地甩开我的手,抿着嘴看我,眼神带着厌恶。
“比如说,谢谢她和她妈妈……再比如,说你以后会好好学习好好生活来报答大家,报答社会报答舍命救你的阿姨。还有,比如……”
大话筒不停地开导她,她只是看着我,目光凶狠,眼角湿润。黑箱子不耐烦地把小灯关了,走到一边去抽烟。院长走过来,把衍惜揽在怀里:“不是答应院长妈妈,要好好回答叔叔阿姨的问题吗?怎么不听话了。院长妈妈已经答应他们了,不能反悔了……”
她仰起头,很认真地搂着院长的脖子:“那,如果我不说话,你就会被他们批评对不对?”院长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会,“噗噗”地跑出来,牵住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和你妈妈,我会把你当成我亲生妹妹一样对待。”
说完,她问黑箱子:“这样可以吗?”黑箱子打出了OK的手势。她把我的手放开了。
生活从那时候开始就像一场蹩脚的戏剧,人人都在修炼自己的演技。
我演的不好,所以被迫提前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