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部 变 迁 散 记
年初,与老家的村书记在饭店的餐桌上吃饭时,我们聊些事关村内变化的话题。话匣子一打开,犹如山涧的涓涓细流,一路蜿蜒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纵情欢歌。彼此都十分的开心,同时也由衷地感激党对农村的各项惠农政策,才使曾经“灰头土脸”的村庄,蝶变成屋舍俨然村容整洁的美丽乡村。结束时他一再邀请我,有时间回老家时到村部看一看,感受今昔之间的变化。
自从村书记诚邀后,我一直有了回家实地观赏的念头。囿于连续疫情的肆虐,多年来从未有过酷热难耐的天气,加之村内按照上级要求,必须建立规范达标的基础案卷。考虑到他们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因而迟迟没有成行。前不久,老家的一个亲戚有件要事,遂来不得犹豫我必须要如期到达。出门时倏地想到目前的村级干部,正在进行一年一度医保资金的收取工作。联想到我的老伴医保资金亦尚未缴纳的事实,心想,何不借此机会顺道去村部一趟,边缴费边观赏那新时代的办公设施。岂不是两全齐美的好差事、好办法,乐哉悠哉。
故此,坐上了侄女婿的私驾车,很快就到了老家村部的停车场。车刚停稳,我和老伴急促地下了车,踏着水泥铺成的坡面,向村部的方向走去。
村部坐北朝南,分前、后两幢房屋,构成梯型布局依山而建。前幢为村干办公楼,楼前方筑有不太高的围墙;后幢为大型会议的小礼堂。当我们进入办公楼的围墙时,映入眼帘的便是饰有烫金的党支部、村委会等耀眼牌子,端庄地悬挂在办公楼的门楣上。光鲜而夺目,显得十分的庄重和典雅,似乎在虔诚地迎送每一位来村的人。办公楼底层的左边是为民服务室,橘黄色且油光锃亮的桌椅依附着柜台,等距离依次排开,桌子上摆有电脑,专为村干办公而配置的。右边的每一个单间办公室,按门框上方铆定那一个个长方形的标牌,分别为党支部、村委会、治安保卫、民兵、财会室等等。所有这些,给人一种现代时尚、科学前卫的惊叹。同时也毋庸置疑,加快对村民服务的方便及快捷,提升基层组织的形象,增强群众的满意度,都有着不可估量的效果。
正当我全身心地观看时,村委会的负责同志离开了办公室,朝着我迎面走来。一番短暂的寒暄后,我们按照先前电话中的约定,很快便办理老伴交付的医保资金。结束时村委会负责同志,许是看出了我那意犹未尽的欣赏兴致,遂主动并愿意做我的向导,要求引领我去看看后面的小礼堂。我,当然的乐意地应允了。
尾随村委会负责同志走出了办公楼,沿围墙右转折而向上到了小礼堂。此时礼堂前的菊花金灿烂黄橙橙,宛如我的心情一般,在西边的阳光里开得正欢。村委会负责同志娴熟而麻利地打开了小礼堂的大门,脚还没有跨入门槛,礼堂内一股木质和油漆配制混凝成的清香,让人情不自禁地翕动着鼻翼。里面的那空旷和明亮的空间里,其陈设和布置完全融入了现代元素。高出水泥地足有五十公分的主席台,正面墙上的党徽、党旗不但扮靓了主席台的每一隅隙地,更重要的是给人有种温暖如春的惬意心情。主席台下摆放着橘红色的座位桌,纵横有序整齐划一,无处彰显着新时代的气息,让人为之击节叫好的同时,也让人感慨颇多。顿时觉得人生长河中的许多往事,都成为了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匆匆过客,而记忆中有关与村部的痕迹,却若隐若现地泛上了心头。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以前,这里荆棘丛生杂草遍地,经年累月被荒凉和凄寂所覆盖。那时的基层组织机构的名曰为大队,即现在的村民委员会的前身。大队干部很少有固定的集体办公地点,而是每个人根据社员和工作的需要,身背一个黄布包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办公的地方。尽管如此,大队集体拥有一栋能容纳二三百人的大礼堂。大礼堂的座落在燕家凹的村庄内,原名叫毕礼宫,据说是解放前一富人家的豪宅。
这座大礼堂,皆是最庄严最神圣的建筑,也是全大队人最期待了解有关大事的地方。那是因为每年在这里,都由大队负责人牵头并主持,召开一定规模的社员大会。在我的记忆深处,曾有过三次亲眼所见的场面。一是正值文化大革命初始阶段,不知是那个造反派的主张,将当时的人民公社一名干部揪到了大礼堂的主席台上,站在这名被揪干部左右的两名红卫兵,手持专政棍棒撬着他的胳膊并勒令跪下,遂大声喝斥低下头颅。于是台下的群众在一个有头衔人的领喊下,齐声高呼:打倒某某某。那声音勇猛激烈,绕着屋梁穿过瓦的缝隙,冲向大礼堂的上空。在群众一声紧接一声的声讨中,这名被揪的干部渐次伸长了颈膊抬起头,黑黢黢的脸上写满了无奈。同时也不难看出,他咬着牙强忍着泪水,默默地承受着眼前和可能发生更多的痛苦,以及心理的煎熬。
二是一个生产劳动模范、十八岁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且又长得十分英俊的年轻人,以该同志作风不正为由,被压上了大礼堂的主席台进行批斗。主持这场批斗会的红卫兵声色俱厉,诱逼他交待事情发生前后的经过,并胁迫他视其态度的好坏,作出从宽或从严处理的决定。然而这位年轻人瞬间变成榆木疙瘩,害臊的脸绽得通红,呆若木鸡的神情不知所措,继而低下头始终吭不出游丝般的声音……事后几日从人们私下的议论中全然得知,主张召开社员大会广众之下批斗年轻人的红卫兵,认为该年轻人的能力及各方面鹤立鸡群,也大大地超越了自己。借助这位年轻人自恃出类拔萃,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狂妄心理,因而完全处于妒忌恨的心理,挖空心思找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利用不明真相群众的力量,伺机将他狠狠压下去。这场戏演得真精妙,似乎应验了当时流行的一句话。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你死我活的斗争。
三是在一个高温暑热的炎炎夏日,这里召开了全大队的社员大会。当时,囿于大礼堂内有限的空间,先前入坐的人拥挤不堪,因空气十分沉闷,每人体内散发出的汗味格外难闻。后来的人刚跨入大礼堂的门槛时,就被里面的瘆得慌的现象怔住了,遂立即转身出门寻一处能避开太阳的地方,蹲守在那里听室内主席台上的讲话。这种特殊的参加会议的方式,瞬间便吸引了很多人的效仿,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小礼堂外围的屋檐下、大小树旁、以及草垛一侧,落坐了三三两两的男女老少。那场面,犹如一群群南飞大雁的归来,终于找到了久别的散落之地,心中得到了一丝的慰藉。参会人员在小礼堂内外安顿之后,随着室内主席台上土喇叭响起,喧闹的现场顿时一片寂静。每一个人几乎树起了耳朵,认真倾听那来自上面的声音,唯恐无意中分神而被无辜地漏掉。那是因为,像这样大规模的会议,对于他们成年累月浸泡在田地里的人,实在是太难得了。
时光知味,岁月存香。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末期,或许是上级对基层大队提出办公地点的刚需规定。遂经大队班子成员认真出谋划策,又几度现场勘察,最后敲定在现在这个村部的地址上,建造一座实体的办公地点。
决议一旦形成并公布后,得到了全大队社员的纷纷响应和热烈拥护。尤其是拟建办公地点的周边群众,更是喜形于色乐不可支。他们深深地知道,大队办公地点座落在自己居家的附近,给村庄增添了不一般的生机是小事,重要的是他们入大队办事方便快捷,与大队人员每日近距离地接触,随时能听到来自上面的声音。对自己增长知识,了解更多更广阔的天地社会,是大有裨益的。于是周边的社员在生产队队长的带领下,义务帮助大队砍伐灌木杂树,铲除上面那些顽劣蛮荒的小草,从不叫苦叫累,反倒乐此不疲。大概足有一个多月的功夫,由大队、生产队和社员的共同努力下,一幢外由青砖、内有土墼、顶为黛瓦材料的大队部,以崭新的面容兀立在村庄后的山坡上,同时,在近处还续建了一间医疗卫生室。
其实,对于落成的大队部和卫生室,我更喜欢大队卫生室。是因为在那个年代,经济的拮据生活的贫困,对人们的生存产生了最大的威胁。尤其是贫困造成的环境污染,繁殖的细菌不时地侵蚀人体,至使体内的免疫系统极度下降,继而危及着人的生命安全。大队卫生室未建之前,农家孩子出现早殇及夭折的现象,还真不是骇人听闻的怪事。就拿我家来说吧,据父亲母亲说,她们一生中共生育了七个孩子,然最终存活下来的,只有我和一个姐姐。现在说起这件事,我依然是忧心忡忡义愤填膺,它永远是我骨肉亲情中的一个断链,是血脉相依兄友弟恭中的一个窟窿,是人生中无法愈合的伤疤。尤其是那离不开家族势力为主体的农村,因家庭势单力薄蒙受了多少人的蔑视和冷眼,甚至是明目张胆堂而皇之的欺凌我们。
落成后的大队卫生室,第一个进入并坐诊行医的是名轻医生。他中等个子不胖不瘦,长长的脸上鲜有笑容,凸显沉稳淡定,说话慢声细语不疾不缓,询诊听诊不卑不亢。据说他学医和早先的从事医务职业,是在国民党军队的后勤部里,后来大概是属于战俘的缘故,终获释放才回到了自己的故土。因他的医治水平非同一般,村里人染疾后大都能得到及时的救治,远在十里八乡好评如潮,他也被群众称为百姓健康的保护神。鉴于他有如此精湛的技术,要求拜他学医的知识青年络绎不绝。考虑到这项事业应后继有人,维护童叟妇孺身体健康的大事,于是在大队负责同志的支持下,他遴选了二位好学上进事业心强的青年,作为自己的助手,并虔诚地履行传帮带的责任。
由一人而发展为三人的卫生室,不但加强了医疗的力量,而且拓宽了医疗的领域,走上了预防与治疗相结合、防大于治的道路。从此,他们针对每年各个季节的流行病例,有目的进行提前防疫治疗。这样,很大程度上减少了群众的发病率,也减少了每个家庭的现金的挤兑支出,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衷心拥护和支持。这其间发生在我与卫生室的一件糗事、窘事,至今还让我皮肉有撕裂般的隐痛。那是在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上午,坐在教室里位子上正在看书的我,忽然见到刚进教室一位同学的手上,握着一只造型新颖别致、晶莹透亮的玻璃瓶,特意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故显炫耀和嘚瑟的况味。我圆睁的眼珠跟随玻璃瓶不住地转动,顿觉这瓶儿不但美观好看,还有装墨水等其它实用价值,情不自禁地追问这位同学,瓶儿是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他先向我使了个鬼脸,继而将手贴近我的耳朵,张开嘴十分神秘地说:是在大队卫生院下方的淌水沟里捡来的,另据他所知,这瓶是卫生室医生使用后的废品,还有许多堆在那里呢!我听后眼睛一亮,精神顷刻振奋起来,浑身上下也迸发出了无形的力量,遂即拽着他的手一定要带我去实地看一下。然我的这一拽,许是契合了他初始那摇晃的意图。看不出他有丝毫的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我。
我俩出教室门口走在坑凹的小路上,穿过逼仄的田埂爬上不了太陡的山坡,又飞一般跃上了防洪沟的埂面,沿堤埂径直向前还不到一百米,终于到达了大队卫生室下面的淌水沟。哇塞,果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水沟正中的各式各样晶莹透亮的瓶儿,以不同地姿势静静地躺在那里,源源不断的山水从它们身上汩汩地流过,恰似浣沙女子在物我两忘中冲浪戏水。这鲜见的瓶儿,如磁铁一般太具诱惑力了,幻觉中我顾盼生辉,急不可耐地甩掉了脚上的布鞋,光着脚丫扑通扑通地向瓶儿集中的位置迈去。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刻,岂料我迈出的每一步,脚板都踏在了隐没水中的碎玻璃瓶上,刹那间鲜血直流。尽管如此,我仍没有放弃捡拾透亮玻璃瓶子的想法。直至捡回几只上岸时坐在泥埂上,才发现脚板及脚丫扎入了许多玻璃碎片,只好咬着牙用双手的指甲,小心地一个又一个地慢慢的拔出。估计拔得差不多的时候,再仔细看看被扎成道道血口子的脚丫,大概不忍直视后的条件反射,才真正地感到了一阵阵锥心的戳痛,随及扑簌簌的泪水顺着脸颊一个劲地往下滚落。
白驹过隙,一晃到了七十年代的初期。那时农村经济体制仍赓续着“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模式,仍倡导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但是大队干部并非为此而踯躅不前,倒是立足本村的资源优势,下大力气多方筹措资金在圩区办起了窑厂,在濒临湖水的山上办起了林场,栽植茶叶、毛竹、杉木等。有了当时的两大支柱产业,使大队的集体经济有了快速的发展。集体腰包鼓了起来以后的大队干部,首先考虑的是改变、增添并完善必备的村部建筑设施,提高大队基层组织在群众中的外在形象。而这些硬件设施中,重建一座大型群众会议的大礼堂,应是刻不容缓的当务之急。之所以需要重建大礼堂,那是因为原毕礼宫大礼堂存在安全隐患外,最突出的现象是大礼堂前出入的场地,被当地群众采取各种方式予以蚕食了,导至无法疏通和恢复旧址旧貌,俨然成了一座格格不入的小微孤岛。这对新建大礼堂的选址问题,毫无疑问必须规避原大礼堂的弊端,遵循方便、快捷、紧凑、且有利于工作的原则,经全大队上下多方协商共同讨论一致认为:地址确定在大队部和卫生室斜上方的山坡上,应是最佳的方案,也是不二的选择。
大礼堂的方案和地址确定后,对于接下来的动工和兴建,大队干部可谓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庆幸的是其建筑中所需的材料,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就地取材,比如石头来自就近的山上,比如砖瓦由窑厂专程运送,比如窗户及屋顶所需的木料,迅速派遣生产队社员去林场砍伐。尔后大队在干部中确立一人专项负责,率领技术上乘的砖瓦匠、木匠及临时指派人员,先后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一座崭新恢弘、气势磅礴的大礼堂拔地而起,巍然地矗立在芳草萋萋的山坡上,甚是壮观绚丽宏伟。与村部卫生室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成为缱绻相依日夜厮守的好伙伴、好兄弟好姊妹,更是一道耀眼靓丽的景观。建成后的大礼堂,像刚出生的婴儿,从头到脚全都是新的,又像刚出浴的少女,尽显妖娆和妩媚的身姿。
于是,每年的春耕生产、粮食征收、计划生育、水利兴修等相关的农业农村工作,大队干部都要在大礼堂召开党员、生产队长和全体社员大会。这里,对于调动和激发全大队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推动和促进各项工作的顺利进行,的确起到了统一思想凝心聚力的作用。从此以后,大礼堂成为了全大队集体标志性的建筑,也成为了全体社员的共同骄傲。抑或是有了这样的美誉,大礼堂又像英俊帅气的男人,吸引了县电影公司的领导慕名而来,遂与大队干部多方接触,要求每年节假日期间,将大礼堂租赁为县公司的固定放映点。给群众输送精神食粮,通过看电影丰富百姓的文化生活,从而了解更多的外面世界,堪称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大队干部当即同意并积极的期待早日实现。随之,双方本着互惠互利平等协商的原则,很快就达成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协议。
县电影公司在大队确立了放映点,对于父老乡亲来说,俨然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喜事。每年的节假日尤其是春节期间,放影前大礼堂内广播里飞出来的歌声,飘荡在空旷的田野和古朴的村庄上,横扫了沉睡千年以来山野的寂静。又像百灵鸟一般盘旋翱翔,叩击着人们的心灵激起人们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与向往。而即将放映的那一刻,屋里屋外,潮水般的人流和张张花儿一样的脸庞,以及清脆悦耳的爽朗笑声,编织成了幸福的乐章汇成了欢乐的海洋。
此时西边的天际,落日熔金,暮云亦即将合璧。离开村部之前,我再次驻足回眸并予以抬头瞻望,又一次感到它是中国农村变化的缩影,同时心中暗自充满向往和期待,期待党对家乡的各项惠农政策,都在这里得以贯彻和落实、生根发芽,并长成参天大树,泽被后世;父老乡亲的至善至纯、至真至美的懿德,在这里传承发扬,荫及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