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究竟可以孤独到何种程度:谈《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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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萧红的短篇小说《后花园》最大的几个主题之一是“孤独”。
《后花园》是通过采用带有话本小说元素的,散文化的叙述方式来展现的。
《后花园》这个小说一开始描写得非常热闹,也非常有童心——“后花园五月就结果子,黄瓜、茄子、玉蜀黍、大芸豆、冬瓜、西瓜、西红柿,还有爬着蔓子的倭瓜。这倭瓜秧往往会爬到墙头上去,而后从墙头它出去了,出到院子外边去了。就向着大街,这倭瓜蔓上开了一朵大黄花……”
后花园里的众多植物热热闹闹地生长着,磨坊里也打起筛罗,黄瓜在窗子上摇摆,“铜罗在磨夫的脚下,东踏一下它就‘咚’,西踏一下它就‘咚’;这些黄瓜也就在窗子上滴滴嘟嘟的跟着东边‘咚’,西边‘咚’。”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到了六月更是热闹非凡,各种昆虫飞舞或蹦跳,西红柿红了,茄子又肥又胖,玉蜀黍似丝线的缨子壮芽,蝴蝶在花上嬉闹。最抢眼的是大菽茨花,“每年都不用种,它就自己出来。”讨厌的倭瓜丝蔓缠绕在它的身上,“可是它就倒在地上仍旧开着花。”大菽茨花除之不尽,灭之不绝,以它的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开花”,最终“越开越红,越开越旺盛。”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派生机的后花园里却住着一个十分孤独的角色,那便是磨坊里的磨倌。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自己的生活,和他的小驴磨着麦子,自己打着梆子,对生活早已失去了感知能力,磨坊变得简单、寂静又呆板。
有一天,赵老太太女儿的笑声令他重新拾取了生活的信心,通过几次往来,冯二成子患上了严重的相思病。但天不遂人愿,姑娘出嫁了,新郎却并不是他。姑娘走了,没多久,他送赵老太太到女儿家去,她也走了。
回来的时候,冯二成子遇到了缝衣服的寡妇老王,两人寒暄一番,顿觉同病相连,于是暗暗地结为了夫妻。
冯二成子安定且还算美满的生活持续了不久,就发生了变故。老王死了,没多久,孩子也死了,一切似乎又回归了原点,只有那筛罗还在日复一日地敲,风车也不止息地转。
二
在小说中,冯二成子是一个很孤独的角色。孤独,使得他在处理人际关系的时候总是以冷淡与不知如何是好的态度来应对。在小说中,他渴望通过亲情来治愈孤独,可是慈母没过多久就离世了;他渴望通过爱情为孤独疗伤,然而他所爱的另嫁他人,他所娶的也死去原因不明。
这孤独感来源于一个矛盾的个体。
一方面,他是一个愚昧者,迷信者。冯二成子相信结灯花会带来好运的传说,按照民间所流传的,着了鬼了,疯狂地敲他的梆子,有意将熟睡的远近的人家都惊动起来,其最后结果可想而知;当邻家的女儿站在他的门口往里看时,看到了冯二成子还在愚昧地供奉白虎神,她惊讶地说了句,“这儿还供着白虎神呢!”就跟自己的同伴跑掉了。在充当一个迷信者时,他与周遭的人格格不入,这并不是说其他人就不迷信,而是单单他所迷信的东西与周遭不一样,得不到他人的认同,别人往往将他当成一个异类看待。
另外一个方面,他是一个思想比周遭相对清醒进步的人。在送赵老太太回女儿家时,邻居的深厚情谊竟然令他觉得比送他自己的母亲还要难过,使他忍不住想跑过去,拉住老太太的大黑骡子,说上一句:“不要忘记了你的邻居,上城里来的时候可来看我一次。”是什么样的孤独令这个男人如此的可怜巴巴,竟要在一个没有半点血缘的邻居那里,讨得一点点对他人微不足道,但对他却盼若甘霖的关心?于是他思考起人与人的关系来了: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谁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在田间,他看到了许许多多麻木而不自知的人,于是,他又思考起人生的意义来了:你们这些手拿着的,脚踏着的,到了终归,你们是什么都没有的。
他认为在那种腐朽的环境之下,人生最终只能是一场徒劳罢了。
但,麻木的人依旧麻木,甚至连他也只有发现这规律的权力,而全然没有改变的权力与能力,更甚至于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做。他无奈:“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给他领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
“昨天和今天是一点也没有变。”于是愤慨者陷入了无止尽的孤独。
虽然老王的出现暂时缓解了冯二成子的孤独情绪,但是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中,老王与孩子的死似乎存在着一种必然,于是冯二成子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孤独的怪圈,一切又回归了原点。
三
关于人生有无意义的看法,我想,萧红本人是认为有的——如果说萧红认为人生全然没有一点意义的话,那么她就不会再写后面的《呼兰河传》了——1940年,萧红抵达了香港,在那里过上了一种相对安稳但孤独苦闷的生活,加之战争阴霾、身体时常病弱、与萧军的分手以及孩子的夭折等打击,使得她不得不寻找一个出口并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与其中的意义。于是,美丽而宁静的后花园就在她的虚构中一点一点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怀着对民族大义的情怀,她探讨了冯二成子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悲剧,探讨了无常、无奈的小人物命运,对人的意义采取了较为悲观的看法。
但是不久,萧红好像对自己笔下人物的命运不满意似的,她不要悲观,一扫阴霾,将“冯二成子”重塑成了《呼兰河传》最后一章里的“冯歪嘴子”,给人物留下了不绝的希冀;人的意义在与命运斗争,对抗不公,在于予人希望的绵绵不绝之中展现。
这样的人们就如同《后花园》中的大菽茨花一样,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倒在地上也要开花,且“不能不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