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劳勇敢的老顽童

老爸依然住在三十年前的老房子里。七十多了,大眼黑亮,有话要说时习惯性霸气地盯着对方,声若洪钟,除了肚子大身板结实,从来沒刻意练过,如果沒事儿他宁肯坐一天,也绝不情愿去溜弯儿,除非我在边儿上不停叨叨他。
每天早上必在八点前,用非高峰电烧好水,一天能省好几毛;三十年前自己拼装的水壶,得十几分钟才烧开一壶水,至今未退役;洗碗的水笼头里只有凉水,我记得冬天里洗碗,水冰得刺骨又扎心;厕所里永远储满了拖过地的水,用来二次利用冲厕所;屋里的老旧电器排着长队,无一例外是亲朋好友们用坏了的,又被老爸神奇地捣鼓好了,等待被重复利用;脚上常常穿着时髦的运动鞋,是我弟他们淘汰了的,被老爸如获至宝的捡去了。
听起来老爸生活贫困,必须如此这般节俭,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其实人家是国家干部退休,每个月稳稳地退休工资拿着。“闺女,我的钱根本花不完,我什么都不需要”,老爸常常叮嘱我。
老爸对自己抠门儿,面对亲朋好友,却常常是出钱又出力,在所不辞。我小时候老爸常常不着家,不是去帮忙装电视了,就是在帮人绷沙发的路上,当时时兴什么新玩艺儿,老爸必定第一时间把手艺学了来,再拿来帮别人,就沒有他不会的东西。记忆中,我和弟弟是我妈带大的。
老爸从小家里成分是最差的,久久带不上红领巾,上高中时又碰上了文革,没机会深造。阴差阳错等到他有机会去考业余大学时,我刚上高中,当时老爸要补数学,我很吃惊他会来向我请教,要知道他可是一家之长啊,平时我和他顶嘴,可是要吃“剁栗子”的,老爸劲儿大手指头在我头上敲一下,会鼓出一个包来。另外他从来不支持我买书买衣服,我都记恨在心。这下我总算逮着机会了,数学题讲了一两遍沒听明白,就皱起眉头来数落,老爸只好讪讪地笑。现在想起来,自己心眼好小,整个儿一个小人得志。碰了丁子的老爸不搭理我了,挑灯夜战,靠自己考上了业余大学,又顺利毕业,升了职。
再后来老爸成了机关的技术骨干,时不时听邻居说他又在机关研发了什么新技术,常常去日本出公差,也会给我带些好看的头饰呀小䭗子什么的回来。
我大学毕业后又过了几年,嫁到北京。老爸光荣退休了,我以为他会练练太极推手,就此养老了。结果他决定去叙利亚,要到一家机械公司当总工程师。要知道老爸当时已经六十了,而且众所周知叙是美帝第二大敌人,我们全家都不同意。老爸执意要去,第一他的技术可以精进,并且在中东地区他可以施展拳脚,第二他想去地中海生活一段儿。我们拗不过他,人家高高兴兴飞去了。
然而老爸在叙利亚如鱼得水,天知道他是怎么学了阿拉伯语,他不光画好看精准的机械图,还要检查工人们的生产,设备安装等等,我只知道他的杭州普通话一直让他女婿受困扰。从照片上看,老爸瘦了,精神了,应该是托了橄榄油和牛羊肉的福,工作之余得自己种菜,学会了用新鲜柠檬汁儿当醋拌沙拉,另外还养了两条狗,天知道他哪儿来这多时间。唯一听他抱怨过的,是在叙大多数时间只有大饼吃,老爸牙不好,讨厌这个硬得要命的东西,现在看见Pizza也是直摇头。
除此之外一律都是喜讯,赚的是美元啦,当地信什么教的都有啦,风光旖旎空气好还安静。我一直想知道,他生活在大马士革的郊区,周末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在想什么,这让我想起了在瓦尔登湖边自给自足的梭罗。就这样过了四五年,直到一次莫名其妙发烧,直接被送回杭州,沒过一个月,美叙战争就暴发。老爸心情低落,为他叙利亚的老板,到没到达约旦避难而忧心。我心里则庆幸老爸是被上天庇佑之人,我们全家心里一块大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现在时不时,依然有人请他去工作,毕竟年纪大了,我们都不大推荐,老爸心里也明白,于是重拾了穷游,小时候老爸带我去过庐山,走得我晚上鼻血流了一后背,脚上被塑料鞋挤得全是大泡。长大后我带他去过印尼和香港,被批评不实惠,说我起得太晚还浪费时间。于是我爸从去五台山三十块钱包早餐的旅行开始,一发不可收拾去了九寨、东南亚、欧洲,现在正兴致勃勃计划去美国。
上次回杭州,偶然看到他桌边的纸条,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密密麻麻,记着古典音乐的笔记,原来老爸一直在学新东西啊。另外听说他被聘去当游乐设施搭建顾问,一脸开心。
有这样的老顽童引领着,我不往前走都不好意思啊。谢谢老爸,一直一丝不苟,并饶有兴致地领路,真是太可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