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谷】 第十七章 打 架
那场连阴雨刚过没多久，秀儿就放暑假了。
这是她上学后的第一个暑假，长得超乎她的想象。
上一次，她过得最长的一个假期，是寒假。那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家……
秀儿的脑子里，总是回想起过年时的情景，那种温情的场面一次又一次地温暖她小小的心脏，又一次又一次如针般刺痛她的回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想妈妈，也想爸爸。
无心谷的打谷场上，时常能看见秀儿的身影，她总是茫然地望着出山去的那条蜿蜒的小路，她小小的身影，静静地坐在打谷场边那根倒地的水泥电线杆上，那是一根备用电线杆。她常常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没有人过问，来没有人在意。当然，也不会有人想去猜猜她的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她看起来总是比同龄的孩子安静些。
等到白月梅扯着嗓子喊她吃饭，她才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回头再望一眼那条似乎永远望不够的路，也如同白月梅般扯着嗓子回一句“来了！”，便跑回屋去。
夏天的无心谷，和中国所有的夏天一样炎热。虽有山风，却难消酷暑。
对于孩子们来说，河里便成了他们最好的去处。
槐花溪两岸绿树成荫，溪水清凉，枝影横斜，清波浅浅，有些鱼虾螃蟹时常大着胆子出来闲游，一闻见人声便倏忽钻进石缝里或深水处去了。而那些稍深的水潭，也恰好是孩子们的去处。
小木桥上游的河段，在马家屋后的水田下绕了个弯，便拐进山里去了。
无心谷人所说的“山里”，实际上是另一个村，名唤“仙人村”。
仙人村的名字，来源于很久以前的一个“仙人”，听说是一位隐居避世的“神仙”，颇有些本事，只是不知为何，要寻这么个比无心谷还要偏僻的山圪崂住下，且再也没出去过。“仙人”是个大好人，曾经有一大片草药园子，他会医病，会看相，在还没有天气预报的年月里，他就能很准确地预判天气。具体有关仙人事迹的传说，已经少有人知晓了。人们只知道，在很久远的过去，曾经有过一个好“仙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但没有人知道他具体的姓名。
仙人村到无心谷，大约有近两个小时的路程，与秀儿从无心谷到板桶梁村去上学的路程差不多。赵老二的煤炭厂开工后不久，仙人村的人便闻讯挑着箢子前来，打算分一杯羹。当然，赵老二并没有同意，只允许他们在倒掉的渣滓里刨。那些渣滓，混了石头和泥土，每次挑一次炭，都要费掉他们不少艰难。但他们很知足，并没有人认为赵老二理所当然要无偿让他们烧炭。
由于路程远，有时，会有一大一小两人赶着牛拉的板车过来，在无心谷待上半天。到了无心谷，一般由小的拉着牛去吃草，大的则在无心河边那处倒渣滓的地方去刨炭，等小的放好了牛，便去找大人，一起刨。回去时，大人在前面赶着牛，小的则在后面给板车加一道力。
槐花溪的源头，比仙人村还要远，它只是恰好经过无心谷，就如同它只是恰好经过仙人村，与任何人都无关。没有人知道，它的源头究竟在何处。
放伏假①后，秀儿常和村里的那群野孩子一同泡在槐花溪里消暑，捉鱼，逮螃蟹，游泳，洗头发，过家家……整个无心谷，再也没有比槐花溪更好的消暑去处了。
他们捉了鱼和螃蟹，便寻一处河州，点了火，插几根树枝烤了，没有油，也没有盐，却吃得格外有味儿。渐渐地，他们还玩出了经验，有人偷偷从屋里用从无心河捡来青霉素小瓶子装了油和盐，藏在常去的石头底下，下一次来时便可拿出来用了。有了油和盐，味道就又与从前不同了。
无心谷的孩子，是吃鱼长大的，也是吃草长大的。
山上、溪涧里，生了许多野菜野果，偶尔缺食少粮，村人也都不至于挨饿。
收成好的年月，村人偶尔还会怀念起那些野菜，山笋，椿芽，婆婆丁，鹅儿肠，苋菜，蕨菜，菌子，山菇，牛膝草，野蒜，水芹菜……这些，总是不缺的。任何一种带点回去，都是一道美味。
但孩子们最爱的，还是山里的野果子，刺薹②，茅茅针，茅草芯，三月泡儿，刺泡儿，桑树泡儿，野李子，山里红，羊奶子③，山葡萄，野杨桃，八月炸，野核桃，毛栗子……颜色各异形态各异的野果子，他们可以从春吃到秋。多年以后，当这些孩子长大成人，汇入城市那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海，挤进某个无名的角落，总会想起幼时在无心谷吃过的这些美味。只是，昔日时光，早已恍如隔世。
秀儿碰到老五和王瞎子打架时，她正牵着牛下山。实际上，她只是想要一只兔子。
那天后半晌，秀儿一直泡在槐花溪里，把通身的衣裳湿了个透。她想着，反正过会儿要去牵牛，等她从山上回来，衣裳多半已经要干了。这样，奶奶多半也就发现不了。
通常情况下，秀儿总是表现得很听话，但偶尔，她也会偷奸耍滑，比如在趁大人发现之前把衣裳弄湿再焐干；比如猪草不够满时，在进门前故意把挎篓里的猪草弄得很蓬松，看起来似乎满得不能再满；再比如，逃学到山里去睡觉（当然，这是一年多以后的事了）……
就在那天，她放肆地在槐花溪泡了一下午，并及时去牵牛回来，在上山下山的途中就晒干了身上水淋淋的衣裳。
就在秀儿刚下山顶没多远，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响动。
这山上常有野山鸡和兔子之类的野物，不久前秀儿就见过一只野山鸡，长长的尾巴，色泽艳丽，在槐花溪拐弯处的林子里啄食，可还没等她靠近，它就跑了。秀儿总觉得有些遗憾。倘若今天能抓点什么回去……秀儿的心跳不觉加快了几拍，呼吸也快了几分。
秀儿想，最好是兔子，这样就可以养着它，给它吃青草，还能每天摸一摸它那绒绒的软毛。一想到那软软的兔毛，秀儿的手心就有些发痒，忍不住搓了搓手指。此刻，她的脑子里已经装满了兔子。
她将牛栓在路边的树上，自己蹑手蹑脚地往那林子里去。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林子里又传来几声响动，似乎是什么东西压断了细碎的树枝。
秀儿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只肥肥的兔子，肥得几乎要走不动了，它正在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一边走一边啃青草，压断了地上掉落的碎枝叶。想到这里，秀儿的心跳又快了几拍。为了不吓跑它，秀儿稍稍放慢了脚步，尽量不弄出声音。
风很小，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秀儿太紧张了，它的额头上，沁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已经到林子边缘了，秀儿生怕弄出响动吓跑了它，尽量将呼吸放到最低。她猫下身，趴到地上，拨开草丛，一点一点地往里探。这时，她的脑子里一直有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正在啃着青草。秀儿的心里，仿佛也跑进去一只兔子，在挠她的心。
秀儿往里爬了一段距离，陡然发现那林子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秀儿有些怀疑了。难道不是兔子，是野猪？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动静？秀儿心里有些害怕了。一想到野猪那样子，以及地里被它拱过的倒成一片的苞谷，秀儿脊背心又冒了一层汗。那绝对不是个好惹的家伙。
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可是她的腿并没有退却，她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几乎把自己埋没的茅草丛，确定似乎很安全，不会轻易被发现，便忍不住又往前爬了几步。前方，依然是密密麻麻的茅草。秀儿的脸和胳膊都被划了好些口子，混了汗水，火辣辣地疼。她微微抬起胳膊将汗在衣裳上蹭了蹭，又轻轻扯过袖子擦了脸上的汗水。
突然，秀儿听到几声奇怪的声音，她分辨不清，像爷爷累极了回家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还有像银珠奶奶去年犯头疼时的哼吟声，又有些不像，与此同时，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类似马晓东被他爷爷扒下裤子打屁股的响声。
好像，有好几种声音。
秀儿脑子有些迷糊了。听这声音，并不止一个东西，而且，绝不会是兔子了。秀儿感觉有些失落。前几天，她已经错过了一只山鸡，今天兔子又没戏了。
既然不是兔子，秀儿想到的最可能的东西，是野猪。只有野猪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而且，听声音还不止一只，难道是野猪在打架？
秀儿又想起自家猪圈里那两头猪打架时的情景。一想起野猪，还是在打架的野猪，秀儿心里又有些害怕了。
可是，她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有什么能够阻挡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呢？虽然害怕，但她并没有吓得逃跑。于是，就这样，她又轻悄悄地往前爬了几步。
这时，一阵风吹过，吹斜了秀儿眼前的密密的茅草。
透过茅草的缝隙，秀儿隐隐看到一片光溜溜的脊背，脊背上有两只手正在又是掐又是抓，还有两条腿死死地绞在那脊背上。
原来，是两个人。
秀儿很好奇，他们会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她轻轻抬了抬头，拨开一些眼前的茅草，便看到那脊背正在起起伏伏地动着，那两只手和那两条腿也抓得绞得更紧了。
不知为什么，秀儿的心好像比刚才想抓兔子时跳得更快了。
因为，秀儿听到了两声奇怪的呻吟——一个女人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痛苦。
秀儿又拨开了些茅草，好像是河湾的老五和刘结巴的老婆王瞎子。他们正在打架！两个人的衣裳都被扯掉了。秀儿吓了一跳，赶忙轻轻往后缩了一些。
秀儿从前见过罗汉和老五打架，那次，他们也是这样，衣裳都被扯烂了，罗汉也是这样用腿绞着老五的腰，抓住他的腿，老五也抓住罗汉的腿，两个人绞缠在一起。最后老五抽出了一只脚，狠狠踹了罗汉的屁股一脚。他们两个人也是像这样气哼气哼的。那天，老五打掉了罗汉的两颗门牙，罗汉吐了好多血。罗汉的脸上，淤青好久都没有消下去。
秀儿心里猛然一慌。或许，老五还在用手扇王瞎子耳光，因为她又听到了马晓东被爷爷打屁股时的那种声响。一想起老五那凶巴巴的样子，她就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秀儿陡然有些可怜王瞎子了，她一定是被打了还不敢出声，才闷闷地哼。老五平常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秀儿平常就怕老五，这种时候，她只能识趣地躲开。
秀儿慢慢地往回退，心仿佛立马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她想不动声色地悄悄走开，回去牵她的牛。可是，她还没爬几步，老五陡然一声“哪个！”吓得她狠狠打了个哆嗦，只好趴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秀儿趴在地上，缩着四肢，生怕弄出一点声响。他希望老天爷保佑，老五莫要发现她。
前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秀儿的心越跳越快，脸上和脊背心的汗水越一个劲儿地往外冒，她又不敢动一下擦一擦汗。那汗水渗进了茅草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她很想伸手擦一擦，可她不敢。她该咋办？万一老五看见了她，把她也打一顿该咋办？她要不要假装在抓兔子？
秀儿还在思考万一被老五发现了她该怎么应对，猛然听到一阵拨开茅草往她这里来的脚步声。秀儿吓得直打颤，想站起来，又不敢，想跑，也不敢。
秀儿先看到的，是一根飞来的木头棒子。那根木头棒子迅速伸向她的脖子，搁在了她的下巴颏下，把她的头抬起来。她抬起头时，正对上老五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
秀儿吓得眼泪奔涌而出。
“你在这儿搞啥经！”老五见是秀儿，立即厉声道。
秀儿吓得一抖，颤颤巍巍地说，“我以为是兔子……”
老五深吸了一口气，紧了紧手里的棒子，“你看到啥子了？”
秀儿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你莫打她，她也蛮可怜的……”说着，泪水更汹涌了。
“打她？”老五回头看看身后正慌慌忙忙穿好衣裳的王瞎子，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
“你莫打她……”秀儿又重复了一遍，不禁缩了缩身体。她的脸上，被茅草划出的那些口子，沾了泪水，疼得比方才更厉害了。她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怕，眼泪没完没了地往外流。
“好，我可以不打她。”老五走过来，一把抓住秀儿后颈的衣领，把她拎起来，“你不准把你今天看到的事说出去，哪个也不能说，不然，我不光要打她，我还要打死你。”老五朝秀儿挥了挥手里的棒子，恶狠狠地说。
“我不说我不说……”秀儿捣蒜似的点头，眼泪洒到了老五的胳膊上，“哪个也不说！”
王瞎子用她的斜眼瞟了瞟秀儿，没作声，秀儿觉得那眼神有点怪怪的。
“你要是敢嘴欠，只要有一个人晓得了，我就把你剁碎了喂猪！”老五把秀儿扔到地上，秀儿屁股下传来一阵剧痛，茅草又在她的胳膊上、脸上划了好几道口子。
“我保证，哪个都不说。要是说了，你就把我剁碎了喂猪！”秀儿抬头看着老五，怯怯地说。
“滚！”老五好像还是很生气，狠狠踢了秀儿一脚，这一脚，踢得格外疼，但秀儿半秒钟也不敢多留，赶忙爬起来就跑。由于跑得太快，她的腿上、胳膊上又被茅草划了好些深深的口子。
秀儿一边跑，一边豆大的泪滴往下落，她又害怕又惊慌又委屈，泪水糊在脸上，生生地疼。她用胳膊去擦眼泪，泪水又糊到了胳膊上，也生生地疼。这时候，秀儿又想起了妈妈。
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秀儿解了牛绳子，将鞭子在牛屁股上抽得啪啪响，跟着牛一起，飞也似的往回跑。
这件事，秀儿果真谁也没说。
从那以后，秀儿比从前更怕老五了，见着老五就要躲。
后来，秀儿总想起那天王瞎子的那个眼神。她想，王瞎子当时应该是想为她求情的，只是她没敢。
【注】
①【伏假】 即暑假，因假期正好处于伏天而得名。
②【刺薹】 一种野生的带刺的灌木状植物，枝条缀满钓鱼钩一样的刺，很扎手。青嫩的刺薹茎秆可以食用，剥去带刺的外皮即可食用，味道脆甜，略带苦涩。
③【羊奶子】 即羊奶果
④【野杨桃】 即野生猕猴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