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为鸭的鹅
在我乡下老家,饲养什么样的家禽、牲畜,有时候也会形成一种流行。比如我很小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是养那种灰色的花鸭子。后来有个老头儿骑着三轮车,给这方圆几里的村庄带了一个新品种。于是很长时间里,流行养一种白鸭子,叫做北京白鸭。当时我还以为驰名中外的北京烤鸭,也是我们村这种鸭子呢。它们产蛋量惊人,所以我的童年,总有吃不完的、美味的咸鸭蛋。
后来我妈从娘家那个村子,带回来两只飞鸭,其实和雁很像。这种鸭子模样长得有趣儿,红红的花脸,闪亮的羽毛,长长的尾巴,整个身体五颜六色,斑斓多彩,就像穿了一身明亮的戏服。母鸭子稍微逊色一些,公鸭子个头儿超大,脖子比当时的我的小手臂还要粗上一圈,有北京烤鸭体型的二三倍。具备鸭子的一切才能,还具有一定的观赏性,由此可见,北京烤鸭的失宠,已成定局。而我还是能够吃到美味的咸鸭蛋。
飞鸭好看,相比之前的鸭子,它还少了几分笨拙,显得有些灵气,而且能飞。刚开始人们看见飞鸭飞的老远,都惊奇的不得了,笑着比划、夸奖,“厉害啊”“这鸭子不就是飞禽走兽嘛”“这蛋和肉肯定更好吃啊”只见鸭子主人神色从得意渐渐深沉了下来,因为那鸭子飞的尽兴,已经绕过场院,飞到村北草甸子上,慢慢消失不见了······
话说北京烤鸭像以前的花鸭子一样失了宠。过了两年的时间,只零星的还有几只在村子里晃荡。晃荡鸭子都是功勋卓著的老鸭了,就像我家的老白一样,我妈不愿意赶尽杀绝,所以留下了几只最早入住我家的烤鸭——我妈知道哪些鸭子下蛋多,真神奇——老白的年龄大概有十岁,后来基本上就是颐养天年,只等着我们家给它养老送终。(后来也确实老死,我妈把它埋在了我家老柳树下。)大多数北京烤鸭们无奈英雄迟暮,卖的卖,宰的宰。想一想,这些飞禽动物们对人类的感情应该是极其复杂的。后来我总是想,即使是做一只鸭子,也要勤恳劳作,换一点苍天的眷顾。
我在那期间也是喝了无数老鸭汤,现在想想,年纪轻轻,没甚作为,却喝了这一辈子下蛋的鸭的汤,心里难免有点心虚。然后和我妈嘀咕“这鸭子也算鸭类中的老者了,我当时喝了是不不太好。”我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这就是它的命。”我觉得我妈的话高深莫测,所以以后再也不敢喝什么老鸭汤之类的了——当然年轻的还是吃了不少。
飞鸭入驻以后成为了本村流行主体。能占据流行这么多年,也是有些特殊的本领,比如,它能自己孵蛋。以前的鸭子不能。少了一项技能,就被无情淘汰了。这飞鸭用一项原始本能,掀起了一场村中养殖的革命,村民再也不用自己灌暖水袋,孵化鸡鸭了。所以我妈又突发奇想,从娘家那里抱回了六颗鹅蛋,塞进了飞鸭的窝里,美其名曰“新品种实验”。我当时差点笑死,我妈这一招比狸猫换太子还要狠。这笨鸭子也不晓得蛋为什么会变大,数量为什么会变多,还是没日没夜地悉心照料,尽量不会忽略每一颗蛋的感受,完全没有感知到这是一场阴谋。
终于有一天鸭蛋开始破壳了,鹅蛋没有动静;第一只小鸭蹬壳了,鹅蛋没有变化。直到所有鸭蛋孵化成功,终于有一只鹅蛋破壳了。六只被我妈用来实验的鹅蛋成功了一只,成活率虽然低,但是和鸭子没关系,它不抛弃窝里任何一颗蛋。
这一只“鸭子”出生就与众不同,不像其他鸭子灵敏,也比别的鸭子块头儿大。而且总是显得呆呆笨笨,不知所以。最初的日子里鸭妈妈总是怀疑它,水塘里游着游着就歪头看着它,嗯,游泳倒是一样,应该不是鸡家的。有时候吃着食也会歪脑袋端详,甚至会伸嘴啄它两下。真正的小鸭子总是一惊一乍,欢脱异常,这一只虽然也可爱,但就是显得呆笨。我想那段时间鸭妈肯定十分困扰,怀疑不是自己亲生的,或者是生了一个傻儿子,总之肯定是感觉上都不十分爽快。
小鹅就更可怜了,妈妈像后妈——其实是养母。兄弟姐妹倒是玩的挺开心,唯一困惑的可能是,自己的身高为什么比大家高一点吧。妈妈有时候想把它赶出鸭群,但是它打死不走。我有时候会想起丑小鸭的故事来,没事,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的不同之处。可是转念一想,就算它长大了,它也不会飞呀,而且它不是一只天鹅,它就是一只鹅。知道真相也依然要继续生活在这里。真相和假相对它来说,好像都是痛苦的,我都觉得很悲伤。所以我对它特殊的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当时的自己应该是散发着母性的光辉,给它单独的食物,给它干净的水洗澡,给它与众不同的照料。
它很快就长大了,到底是这院子里唯一的与众不同,洁白的很美丽。不过也许是跟鸭子待太久,有太多鸭子的特征。例如走路摇晃身体,脖子前倾。脖子的长度也不对,比鸭子长一点,和正常的鹅,差很多。可能它也承受不住这种不一样,所以就总是缩着脖子。想到这我还会替我妈对小鹅感到抱歉,让它一出生就做了鸭的养子,并且一直欺骗着它们。我心里不舒服,于是就从食物上补偿它。小鹅被我养的白白胖胖。
它似乎是不在乎不同了。鸭妈已经让他们自立,鸭群对它很好。他们一起寻找食物,只是小鹅只吃青草、青菜、粮食之类的食物,而鸭子杂食,还会捉飞虫。我也看见小鹅试过追一只飞虫,可是它没有鸭子灵敏,捉不到。后来我又经常发现它追飞虫,竟然也能捉到了。但是也会马上吐出来。我妈说过鹅是不会吃的,能捉到就是奇迹了。不吃为什么捉呢,可能是为了和别的鸭子一样吧,不一样心里多慌呢。
长大的小鹅和飞鸭体型差不多,所以摔跤也旗鼓相当,打架玩闹没什么顾虑。可能只有一种误会,当小鹅看见彩鸭,可能觉得自己也很色彩斑斓;彩鸭子看见白鹅,可能觉得自己也是一样纯洁。美丽的误会。真是误会多好啊,可是它们脖子那么长,肯定一回头就能看出大家的不同来。
游过泳的鸭群总是兴奋异常,总是在院子里张开翅膀玩命的跑,掀起一股一股的尘浪,就像开心撒欢的小毛驴一样可爱。这时候“嘎嘎”的叫声响成一片,其中总会飘出一绺“嘎呦~嘎呦~”来。不过后来就听不到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不到小鹅的叫声。是呀,叫起来和兄弟姐妹们不一样,总感觉怪怪的。
我想小鹅一定还是深深地怀疑着自己,并为此苦恼。
转过一年,我妈用老办法孵化了十只小鹅。可惜的是从它们一出生就被妈妈抛弃了——也可能是鸭妈妈发现了什么。我妈只好亲自照料这些娇嫩的小家伙儿,放在屋子里精心饲养,但是过了几天,小鹅长得飞快,实在不适合继续放在屋里了。我妈只好把它们撵出房子,放到院子里。
这群小不点儿一出场就引起了一场骚动。可以想象,几十只鸡,十几只鸭子在院子里活动呼扇翅膀,来回走动的蠢样子。不一会儿整个场院就漫起了一阵尘土,所以没事我是不会招惹它们跑动的。当然像老白之类敦厚长者是不问世事的。年轻的鸭群没见过这种生物,于是嘎嘎的起哄,扇扇翅膀造点势,伸出嘴巴啄一啄,好像在说“新来的小子啊”。吓得小鹅们紧张兮兮。只有我和我妈一直护着,小鹅们才能吃上食。
这时候我家的苦恼鹅从后院悠哉游哉,晃晃荡荡地踱步过来了。在看到小鹅的一瞬间,它静止了大概十秒钟。在我印象中,除了牛马驴,也就只有猫才会这样静止不动了,而且也只有猫才会这样神秘的一动不动。我猜想,那一瞬间,苦恼鹅的脑袋里一定劈过了一道闪电,将前世劈开了一道豁口,前世的记忆就顺势倾泻而来。然后我看见它冲进群中“嘎呦嘎呦”地叫了起来,脖子贴着地皮抻了老长。尽管小鹅们还不会叫唤,也不知道它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可是苦恼鹅像是找到了自己,接着又释放了自己。随后鸭群响起一片叫声,好像在为它庆贺一样。
苦恼鹅好像再没有了苦恼,它脱离了鸭群,整天呆在小鹅群里。带它们找吃的,去水塘里游泳。晚上小鹅在棚子里睡觉,它就守在旁边,谁靠近它,它就作势要咬谁。不论是我妈这位主人,还是曾经的伙伴鸭子们,更别提贼溜溜的鸡了。它现在完全变了作风,俨然一位鹅中的家长,翅膀整齐的背在背上,脖子伸得笔直,神情警惕,领导着年轻的鹅群成长,像是在充当着他生命里曾经缺失的一个位置,也像是找到了它原本的、曾经迷失了的位置。
这只曾经为鸭子身份而苦恼过的鹅,终于恢复了它本来的形态,并且开始高声鸣叫。我的心里总是涩涩的,又暖暖的。这只经历不同的鹅也一直生活在我的家里,一直和老白作伴。
我很高兴,小鹅最后有幸找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