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得豆
弯月还悬在天边并未褪去，雄鸡便已抖擞的醒来，啼破了笼着村庄的黑夜。东方的天边泛出些许的光亮，轻轻的，微微的，又渐渐地弥漫开来。日头还在山的那边，日光却早已跑到山的这边来，映亮了村庄的一切。
吉祥妈最先醒来，蹑手蹑脚的起床穿衣。深秋的清晨漫着凉意，吉祥妈披上外衣。她一边拢起睡散的乌发，一边打开了自家的屋门。院里的平地上铺着薄薄的霜花，几只雀鸟在梨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像在同吉祥妈问早。吉祥妈看着满地的霜花，感叹的说:哎呀，又是一个好天！
鸡棚里的雄鸡又一声清脆的啼鸣，像在不满主人还把自己关在这小小的黑棚里似的。吉祥妈转进灶房端出饭桶，笑着打开了鸡棚，把隔夜的剩饭倒在石板上，雄鸡带着它的母鸡们一拥而上，头也不抬的专心捡着地上的吃食。吉祥妈趁机蹲在鸡棚前拾出母鸡们昨夜下的鸡蛋，又转回了灶房。不一会儿，吉祥家的烟囱就开始冒出青烟。青烟摇摇曳曳地钻出烟囱，又被风吹散，融进了深秋清晨的天光里。
吉祥在妈还没做好饭之前就醒了过来，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一踢腿伸个懒腰，就踢到了睡在一旁的如意。如意不满的翻了个身子，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吉祥看着窗外的天光，再无半点睡意便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自己穿好衣鞋，从房里走出来。吉祥一出屋门就看见奶站在阶前梳着她那有些花白的头发，头发从头皮里逃脱出来，缠在奶的桃木梳上，奶梳一会儿，又要从梳子上扯下那些逃脱下来的头发。
吉祥乖巧地站在奶身边喊了声“奶！”。奶笑着低下头看着吉祥，应了一声说：“囡囡就起来啦！”。吉祥看着奶扯下来的头发落在白霜上，和白霜融在一起消失不见，感到惊奇。可等她定睛一看又看见了那些白发，吉祥轻轻的笑出了声音。奶又说：“我给囡囡梳头吧！”吉祥听到奶说话，回过神来对奶说了声“好”，便转身回屋拿来自己的皮筋。
绑好双马尾的吉祥蹦蹦跳跳的走向灶房。灶房坐落在正屋的对面，正屋和灶房中间隔着宽宽的屋院。屋院地上铺着薄薄的白霜，吉祥走过的地方留下黑黑的小脚印，只是吉祥自己并不知道，如果她知道的话，一定会心疼的。
灶房的边上就是猪圈，吉祥还没进到灶房就先听到了肥猪的哼叫。肥猪见有人走过来，哼叫的更加兴奋，似乎是想要引起吉祥的注意，好让她给自己弄些吃食来。吉祥看了眼猪圈里昨夜新添的稻草被拱得乱七八糟的，像被如意翻来覆去时踢翻的被子。这么一想，吉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妈在灶房里听见吉祥的笑声，说“一大早的站那笑什么呢？还不刷牙洗脸，吃了饭，咱们打豆子。”吉祥听到妈在说话，走到灶房门口，当她听到要打豆子时，几乎兴奋的快要跳起来。她连忙又转回屋内，推醒正在酣睡的如意，“如意、如意，快起来，妈说今天打豆子呢！”如意酣睡的迷迷糊糊，但一听到吉祥说“打豆子”，一把坐了起来“真的嘛？”。“真的，妈亲口告诉我的。”吉祥边说边拿起如意昨夜褪下的衣裳，如意配合的坐起身来，打开双臂好让吉祥帮他穿衣。如意尚小，还不会自己穿衣，向来都是吉祥帮他的。
吉祥喊起如意后，两人一起转回灶房漱牙洗脸。太阳已经翻过山头，把金色的温暖的阳光洒向大地，耀得那些落在屋顶、落在大地的白霜散出晶莹的光芒。吉祥总想从地里捡出些五彩的白霜，可总是不能够。
奶刚把妈弄好的猪食倒进食槽里，肥猪便哼哼唧唧的吃了起来。吉祥、如意洗漱完毕转进灶房，爸已经在稀里呼噜的喝起了大米粥。如意不放心的特地问了爸一句“爸，今天打豆子吗？”。爸笑笑“是是是，快吃饭吧，吃完就把豆子叉下来晒晒。”。说话间妈已经把粥盛好端了上来。
吃过饭已是早上八点左右，阳光渐渐地炽热起来。把地上的白霜化成了水，渐渐失去它原本晶莹的模样。吉祥爸把篾铺摊在屋院的平地上，整整齐齐地码放好从屋檐梁上取下来的丰收的黄豆。吉祥领着如意，帮爸把那些黄豆互相紧靠码在篾铺上。黄豆的根部朝下，茎叶朝上，这让吉祥想起它们还长在田埂上时的样子。
豆子长在田埂上，风一吹来大叶子随风起舞，摇来摆去的诱惑着那些过来过往的牛儿们。但吉祥知道，牛儿们是不会吃豆子的，因为吉祥在种子的时候早就唱过了“种豆谣”。
种豆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情了。稻秧栽下去不久后，吉祥爸便泡发了一大把豆种撒在院边的菜地里，然后又把一口破了洞的铁锅倒扣在上面。吉祥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豆种盖在铁锅下。吉祥问奶，奶说因为豆种要偷偷发芽，不能叫人看见。要是有人看着，豆种就会害羞的躲在地下不发芽。奶的话打消了吉祥原本要偷看的好奇心，因为吉祥不希望豆种就那样躲在地下。
忘了是隔着几天，吉祥爸轻轻的揭开那口破锅。吉祥和如意就蹲在一边守着，当光亮照进那个阴暗的破锅笼罩的世界时，吉祥瞬间屏住了呼吸。她看见一整片麻密的嫩黄的豆芽儿，参差林立的占满了破锅底下的世界。晶莹嫩白的玉牙在阳光下泛着光芒，嫩黄的芽叶齐齐的朝上竖起，满满的生机活力就那样涌溢出来。吉祥说，她像是看见了一整片的原始森林一样。
当天夜饭吉祥一家就喝上了鲜美的豆芽汤。别提有多美味啦，如意就着那豆芽汤儿就吃了两碗米饭！
豆芽在阳光的抚弄下，不过三两日又长高寸许。再经暖风一熏，又抽出两匹嫩叶来。豆芽长成豆秧就可以种到田埂上去了。春日的清晨已经不怎么寒冷，吉祥爸起了个大早，把豆秧从地里拔起，用旧年的秸秆轻轻的捆成一把一把的样子，整齐的码在竹篮子里。
吃过晨饭，吉祥爸把竹篮子挑在锄头上，扛着锄头就要出门种豆。爸走出家门才回过身来问吉祥去不去种豆子。吉祥巴不得能跟着爸到田野里去玩耍呢，高兴得连连点头。如意听了吵闹着也要跟去，爸说如意还小，过两年再带上他一起去。如意听了撅着小嘴很不高兴，直到妈说中午带着他一起送饭时，他才露出一丝笑容。
吉祥早已做好准备出门，出门时，爸顺手把戴在头上的草帽扣在吉祥小小的脑袋上。吉祥抬起头冲爸笑得一脸灿烂的出了门。
邻家陈奶蹲在溪边浣洗衣裳，嘴甜的吉祥大声地同陈奶问早。陈奶抬起头，看着戴着大斗笠的吉祥，满脸笑意的问吉祥“乖吉祥这是上哪去啊？”。“我和爸去种豆呢！”，吉祥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骄傲，像是领着军令将要出征的战士一样士气豪迈。陈奶看吉祥笑得这么开心，笑得也更加灿烂起来，把眼角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大声的夸赞吉祥真是懂事。
吉祥踏着轻快的步伐走过陈奶家，又行了一段路，逆着溪水转右，走得不远就到了林伯家。林伯母正在屋院前喂鸡。吉祥见了林伯母，扯开亮堂堂的小嗓向林伯母问早。林伯母也像陈奶一样，笑着好奇的问吉祥去哪儿。吉祥又骄傲的答道“我跟爸种豆子去呢！”。林伯母笑着拍拍吉祥的头说“吉祥真厉害，都会种豆子了啊！”。吉祥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欢喜。她扬起小小的脑袋，冲林伯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春日里和煦的暖阳轻柔地散落在吉祥的脸上，吉祥的小脸渐渐红晕起来，像一只将熟的苹果。
又行了不少路，吉祥父女二人行至陌上。插到田地里的禾苗已经长高不少，在清晨的微风里轻轻曳摇着青绿的嫩叶。叶尖上垂悬着细细小小昨夜积留下来的露珠，在阳光下泛着五彩的光芒。吉祥爸走在前头带路，吉祥乖乖地随在爸后头，踩在爸大大的鞋印里，玩得不亦乐乎。
行到自家田上，吉祥爸放下竹篮，取出一把豆秧交到吉祥手里：“来，爸教你栽豆子。”。吉祥爸说着举起锄头，用锄跟在田埂沿上窝出一个凹印来。吉祥看着那小小的凹印，想起前些日子犁田时，老黄牛踩在梗上留下的小小蹄印。吉祥爸让吉祥放两三株豆秧在凹印里，然后又用锄头挖起一团田泥，搭在豆秧跟上。吉祥看了一眼爸，爸也看了一吉祥“就是这样栽的，吉祥会了吗？”。“会了。”，吉祥笑着对爸说。
吉祥爸把吉祥头上的草帽扶正，告诉吉祥她不仅要栽豆子，还要一边唱种豆谣。吉祥是第一次种豆子不知道什么是种豆谣。爸就给吉祥唱了起来，“我栽的豆子啊，虫不吃来牛不踩，见风见雨长得快！”，吉祥听后不觉嗤嗤的笑了起来。爸问吉祥会了吗，吉祥说会了。爸便又在田埂上窝出一个凹印，吉祥乖巧的轻轻的把两株豆秧摆放进去。又有模有样地学着爸念道：“我栽的豆子啊，虫不吃来牛不踩，见风见雨长得快！”。吉祥先是轻轻的念着，渐渐的便大声起来。清脆的小嗓在空旷的田野里荡漾开来，远远的荡去，惊动了田野里的风与草木，使它们都颤动起来。吉祥就这样高声唱着在后面走，吉祥爸就在前面用锄头窝印，搭泥。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悄悄地溜走，太阳早爬上高空，可几片薄云遮住了日光。虽是如此，吉祥的额头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来。汗珠渐渐漫开泅湿吉祥的脸颊，吉祥鬓边的细发被打湿后，紧紧地贴在脸颊上。吉祥也顾不上去捋捋，一直在认真仔细的摆放豆秧。吉祥爸见时间近午，伸出手掌帮吉祥把脸上的汗珠抹去，让吉祥坐在树荫下歇息歇息，等吉祥妈给送来午饭与茶汤。
吉祥妈在家早已准备好了饭食，陪奶吃过后，便提着竹篮子出门送饭。如意可没有忘记早上答应让他送饭的事，屁颠颠的跟在妈后头出门而去。妈领着如意走过吉祥早上走过的那些路，站在田头眺望。那时吉祥还没坐下休息，妈一眼就看到了吉祥的身影。眼尖的如意也早就看见了。如意指着田埂上的吉祥对妈喊道“妈，你看你看，姐在那儿呢！”说着不等妈开口，便蹦蹦跳跳的朝吉祥跑去。妈跟在后头喝他他也不听，一个劲地往田埂上赶。妈看着如意不听话的身影，无奈的笑了。如意一边跑还不忘回头催妈也快些。像恨不得即刻能生出一对大翅膀来飞到吉祥的身边去。
吉祥歇下的时候，才远远的看见妈和如意。她用手遥遥一指，“爸，你看，妈和如意来了！”吉祥说着站起身来，远远的看着妈和如意慢慢的靠近。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像两个会移动的小球，渐渐的清晰起来，先是看的清轮廓，然后慢慢的又看清了脸庞。
妈给吉祥爸和吉祥送来的是香香的酸菜饭团子。饭团装在那只刻着吉祥爸名姓的铝制饭盒里，饭团下还压着一些午时吃的青菜。吉祥吃的可香了。馋嘴的如意见爸和吉祥吃的那么香，忍不住的又喊起饿来。吉祥听了，分出半个饭团给如意。惹得爸和妈直笑如意是馋嘴的小花猫。
一家人在田野用过午饭后，吉祥爸和妈把剩下不多的豆子栽完。吉祥和如意则在田边的溪水里踩泥鳅。这时节水土丰沃，两人不一会儿便踩得不少的泥鳅。如意把它们盛在饭盒里，说是晚饭时用油炸来好下饭。吉祥却舍不得，她想留下来养着。“泥鳅有什么好看的？”如意把目光从饭盒里的泥鳅身上转到吉祥的脸上，“晚上咱们抓小鱼儿去，小鱼儿才好看呢！”。吉祥想了一想倒也是那么回事，便同意如意的意见。姐弟两正对着泥鳅看的起劲，栽好豆子的妈便在田埂那头唤了起来“吉祥、如意，归家嘞！”。听见妈喊归家，吉祥如意起身朝妈走去。如意捧着饭盒走在前头，吉祥提着两人的凉鞋跟在后头。吉祥看着如意小小的脚掌在田埂松软的泥土上踩出一个个浅浅的脚印来，便把自己的脚掌覆在如意的脚印上。她再回过头看时，只能看见自己略大些许的脚印留在田埂上。吉祥觉得好神奇，这样一个脚印覆盖一个脚印，那么如意的脚印就没了嘛？可是就在前一刻，如意的脚印分明都在那里的啊。吉祥心想，如意的脚印还是存在的，只是被她的脚印覆盖再也看不见了而已。就像是昨天覆盖前天，今天覆盖昨天一样。它们都是存在的，只是吉祥，不，应该是所有人，都回不去了，都看不见它们了。
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时间就都溜走了。春天成了秋天，稻谷被收割后藏进谷仓，乳燕羽翼丰满飞向天空。吉祥如意也不知不觉长高些许。因为经常顶着日头玩耍，如意看上去还黑了几分。可他还是喜欢待在日头底下。这不，他正和吉祥一人捧着一只饭碗，低头拾捡着从豆荚里蹦出滚落到地上的黄豆呢！
今天的日头好猛，晾晒多日的豆荚在烈日的暴晒下全面爆裂。黄豆们迫不及待的从豆荚里挣脱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又狼狈的跌落在蔑铺上。甚至骨碌碌的滚到那满是泥尘的土地上去了。馋嘴的家鸡们一见有什么吃食，争先恐后的追逐那些迸飞出来的豆子。急得吉祥在边上哄也哄不走。吉祥可恼了，她想，自己在栽豆子时怎么不唱“公鸡母鸡也不吃我种的豆子”呢！这样，她现在就不用这么着急忙慌的和家鸡们抢豆子了。
吉祥爸和妈坐在蔑铺中央，一手拿着棒槌，一手把着豆荚，不轻不重的敲打在豆荚身上。那些还没迸出来的黄豆在力道的催促下，急急忙忙的也跑了出来，生怕棒槌会捶着自己一样。吉祥爸和妈有规律的敲打着，啪…啪…啪…啪的，他一声，她一声，配合得默契十足。吉祥听得很是振奋，像一家人在齐心协力的做什么大事一样。就连白了头的奶也动了起来，奶坐在廊下，用毛巾包着花白的头发，在那些吉祥爸妈敲打过得豆荚里寻找漏网之鱼。
豆荚都敲打过后，吉祥爸用干净的扫把把打落的豆子扫进簸箕里，然后大力的抖动着簸箕，把那些灰尘和脱落的豆衣从豆子中抖落出来。细碎轻盈的豆衣在吉祥爸大力的抖动中飞扬起来，吉祥爸用嘴轻轻一吹，豆衣便纷纷扬扬的落到了泥地上。泥地上立即铺了一层白白的豆衣，像清晨打过霜时的样子。
抖净的豆子乖乖的盛在簸箕里，吉祥和如意看着丰满的黄豆，忍不住的把手抄进豆子里，高高的捧起一把豆子，又缓缓地让豆子落回簸箕。豆子落回时敲打在簸箕上，发出“啵…啵…啵…啵……”的声音，听得人心里痒酥酥的，听了一遍又想一遍。直到爸取来米斗称量黄豆，吉祥如意才住手。吉祥如意站在一旁看着爸用手把圆滚滚的黄豆拢进米斗，米斗装满就是一斗。吉祥爸把一斗黄豆倒进准备好的蛇皮袋里，又往米斗里拢进黄豆。吉祥数着爸一共往蛇皮袋里倒了五次，最后一次是半斗。也就是说一共收了四斗半的黄豆。吉祥爸咧嘴一笑，大声的说道“大丰收嘞！”。奶在一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奶说“别忘了给祖公祖奶供上一碗，这么好的收成，叫他们知道也乐呵乐呵！”。
吉祥爸听了奶的话，用饭碗盛了满满一碗黄豆，供在香案上，嘴里念念有词的道“今年收成好，祖公祖奶尝尝新收的豆子，保佑来年又是大丰收。”。吉祥爸说完端端正正的做了个揖，便退下来。
吉祥站在大门口，看着斜阳的余晖落在那碗供在香案的黄豆上，黄豆盛得满满的，不断的往外溢出秋天的光芒和丰收的气息。那光芒与气息溢出碗沿，跌落到大厅的地上，细细索索碎了一地。吉祥回头一望，日头陷在山坳里，挣扎着正要被大山吞进肚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