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当我们走到雨夜愈加浓深的地方中时,我意识到我们是一起的。地面在我们中间塌陷。
——不,这不算钟楼。
那片残破的、湿淋淋的灰暗在我的底下延伸了。那残破——从近处断裂的木板的缝隙中,向着两侧暴露出下层那密布着地砖的地面的视野。它带来了一整个有点难堪的、被雨水淹没的下层的缩影。
我意识到原因所在。因为有太多东西被暴露了。
有一刻他开始担任严肃而略带疲倦的讲解者。他瞬间让我知道了真正的钟楼的样子。雨从我们头顶的一处正方形的顶棚中落下,仿佛变得缓慢而疏落。它们落在恰好承接了它们的、同等面积的另一个低处。但不论从哪一处观测,我们都看不见除了那正方形的可透过性之外的东西。
夜在这黑暗的光柱中间聚集起来,成为一种密度更高的液态。雨顺着它所依傍的、此时为了成就这唯一需要呈现的形体而在夜的身体中描画出那一座座钟楼。它们从关于天空的大理石沉寂落入关于地面的大理石的克制中去。
当我们离开这片森林与城市的边缘,那些泛着水与夜的光芒的自我封闭的建筑在一阵告别的预感中轻轻摇晃。新的白昼的光芒已经盛满了这个地方。有一刻他不在我身边。我开始独自行走在这条寂寞的,仿佛令所有烟火的气息都被收纳进那些白亮、粗硬的沙石墙壁的内侧的街巷。
一处落入玻璃的灰蓝色中的是那个陈旧年代的巨大的遗产:它在路的尽头,将它硕大的、如今显得无用的盈余的身体放进一个令意识因为忽略了它而为之惊讶的路口;就连这惊讶也在一个被缩减的空间中因为撞上了某种记忆的边界而回荡着。
我踏进它——浓郁的棕色的地面仿佛要将一种久远的夜从它内部制造出来。蒙着灰尘的假性的夜晚。以及当我半躺着、半蜷缩着在他散发着淡绿色的皮革的轿车里不知在等待还未到来还是已经结束了的什么,透过雾蒙蒙的浅蓝色的窗看见一面建筑的没有痕迹的墙——从出现到消失,从它上面淌过一种漠然的黄昏的视线。在那些被遗忘的庭院——总是出现在一片光芒的无所依凭的地方,在白色沙土的广大的、轻轻的叹息中仿佛被什么托起了一个悠长的走廊:伴随着轻盈而干裂的木头的细小的呻吟而走入白昼将被耗尽的预感中去。
室内造就了关于夜的幻觉。那些角落的阴翳已经足够——当它们维护了一个物件的不分明,它内部的夜就涨起了并浸没它:一个阴影处的雕像仿佛总是连接了一处水源。有一处地面制造着微弱的弧度。它的耸起会落入一个有着足够空间居室的豪奢的玩笑中去。这些戏法的空间在不间断的审察中变得愈加昏暗,直到有一刻墙壁被施加了某种宛如夜风般柔和的性质,令它们得以蕴藏,从中隐蔽的房间被发现出来。
在一个彻底的,纯白的轨道上我意识到一种去往夜的通路。纯白的被电力推举着的轨道被拥簇在纯白的店铺的中间,那些店铺像一个纯白蜂巢中的一个个单元。这里是不允许世界的光芒做任何事的地方。悲观者会想到在这厚重的、飘溢着香气的假面之外或许是某种令心脏都冷寂了的淡薄——真正的夜——城市抵抗着它,在一个圆形的穹顶下透出宛如恒星的半球般的被压抑住的电力的火光。它与另一个遥远的,将更深沉的身躯半掩进灰色巨幕中的高耸的电视塔相眺望着。
二
我们知道那座山里的秘密。在雨夜,成百上千个钟楼在一种被加深的夜晚形成,而它们都簇拥着一座最高大的钟楼。它是唯一能够在干燥的白色世界中生存的钟楼。灰色的阶梯盘旋而上。每一层由向上和向下的阶梯以及中间显得破败的方形空间组成。前几层都铺满了茅草之类的东西,似乎是有人需要在这里过夜御寒。它的顶层充斥着风——永不停息的风。一个圆形的区域被从正方形的地面上分割出来。它不与顶层的任何一处相接,而是由底下一层通往这里的楼梯支撑着。一些垃圾摆放在这个圆盘的中心,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那天夜里我听见不绝的雨声。黎明被遥远的轰鸣震慑着。我醒来,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积水太深,车已经无法上路了。我们徒步走到山上。人群鼎沸着,都在往反方向走,他们惊呼着,手指着城市里最高的那座电视塔。
他们或许不知道钟楼才是这座城里最高的。
我有些担心他们,于是有一刻我在一群人中间大喊:——去钟楼吧。但很少有人回应。我看见了几个认识的人,我把他们揽入我的队伍。只有少数信任我们的人加入了我们。
钟楼大概有三十层楼那么高,加上山的高度,可能确实是城里最高地地方。但是电视塔似乎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到了顶层,在唯一一处有小亭子般的圆形顶棚下围坐着。暴雨形成了环绕在我们周围的灰白色水雾,格外深密,我们几乎看不到任何城市的踪迹了。
在一个视线稍微良好的瞬间,我看见远处电视塔的影子。它似乎被风吹得有些歪斜了。然后它歪斜得更剧烈了——然后它几乎要倒了。
我难以置信地大叫。电视塔在倒了一半的时候被另一座高楼拦住了,于是它们相互支撑着停住了。我们一整天都在塔顶上观察着那两座令人揪心的建筑。
第二天,雨依旧没有停止,两座建筑维持在原本的状态。
第三天,信号逐渐恢复,我们得知没有人因此死掉。我们终于在疲惫中走下钟楼。
所有楼层都沉浸在雨水中。雨水被吸收进大理石和混凝土的缝隙,踩在上面就会从四面八方渗出来。我不禁担心钟楼能否承受起这些水的重量。
这场暴雨在钟楼的周围制造了属于它的云。从地面上眺望的时候,钟楼仿佛是一根竖起的白面团。这些云在雨季结束以后并没有消散,而是在晴日的蓝天里也包裹着它,成为一处奇观。
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这之后的事是:人们发现雨水从电视塔倾斜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变多,后来变得越来越多。再后来,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冷。到了第三年,所有季节都成为冬季。人们终于承认了下一个冰河世纪的到来。但人们照常生活着,依靠着电力和温室,只是大家都过得更节俭了一些。
他在第四年开始的时候找到我。
车子行走在城市的遗迹上。曾经低矮的建筑群已经被厚厚的冰川覆盖了,它形成了一条天然的公路。除了我们以外,还有不少其他车辆,想必都是去参观钟楼的。钟楼已经不可以攀登了。道路的尽头处,不知为何产生了巨大的沟壑,隔开了我们和钟楼。而它本身也被尖锐的冰晶所覆盖。
车辆都停在了这里,排了一条好长的队。人们开始行动。我们坐上了车顶。此时太阳升起来。阳光在钟楼的背后显现,金色的光芒在冰晶中反射,形成复杂的通路和阴影。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我们的一排小小的影子,晃动着。
太阳越升越高。在这纯白的新世界的中央,毫无疑问,所有新的预感等待着进入我们。
三
我抱住她腹部那松散的、丑陋的赘肉而痛哭。我一瞬间就接触到了那柔软、没有弹力的无害的表面,仿佛闻到一种织物混合了晾干花卉的味道。
我冲着她宣告。——为什么日子从某一刻起就变得缓慢、延宕、像一种永不退散的白夜。——为什么我会败下阵来。
当我宣告的时候,我进入她的范畴中去,那是一种被解放出来的空间,一座连接了我们的钟楼。一个被需要奉承的演说像在塔与塔之间连起的金线。我接触到她而并不是她。她瞬间成为更老的。她的老也脱离她,从一种更衰颓的、由矿石与无机物组成的轻薄的尘埃中浮现出来。我抱住的就是那个东西:从一片干燥的大地上长出的钟楼。我抱着它的灰蒙蒙的身子而忘记了人们往往对于情感的各种模糊的说法。
在那之后她令我看见了——现在我被独自遗留在这里了,我的脚边吹起荒原上夹杂着细密的颗粒的风。我走过种植得很整齐的树,它们瘦弱且没有涌动的性质。没有阳光的白色世界很耀眼。钟楼就在这片空地的无可延伸的前面,它更深的身体没有降下一点阴影。我想起我曾如何抵达这里,我想起我将要或是已经完成了钟楼里任务:在那片陈旧的、浅色木制的舞台上,永远飘荡着一种果断的生与灭。没有过程、或者不在意过程,没有走向高昂的或是渐渐平息的事物。演说在进行着,每一个倚靠着散漫的光芒的音节白色的飞行,在一个僵硬的瞬间落入布满灰尘的漏斗的底部。
在那最后,我来到了它静谧的内部,看见它古典的双侧楼梯。它比很多钟楼都更结实。它不会陷入被异化的幻觉。这个时代是如何需要我从乳白的封闭的舱室内一路走来,需要我从摇晃着地玻璃外面看见:忙碌的小巷,歪倒的路牌和一直跟随着的泛黄的空气中的它。我希望当我走出来的时候——毋宁说是我跑出来,从那个在上一层就看见了它的敞开的,在我的飞奔的渴望中永远不会抵抗被提前揭露的光滑而幽深的前厅——会让我再次怀念起,深红色的尼龙座椅、合成板、拂过地板的幕布的浑厚而干涩的气息;和那些把开裂的墙纸和张贴画置于疲倦的苍白迷境中的无法辨认的昼与夜。就这样想着,希望着,我便看见外面夜要降临了。
四
在傍晚的一面窗的后面我看见了被遮掩的钟楼。它在它的底部培育着一处深潭。深蓝和浅蓝色的鳞片从它浸没在深潭中的底部生长着。我隐约看见连廊,通向一个由复古的钴蓝色琉璃窗搭建起的中心。
我在一个紧接着的时辰匆匆出发了。我的临时的住所被一处贴着门的样式的贴纸的铁板覆压着,我在挪开它之后便低头急行在凹凸不平的大块儿青灰色石头组成的路面上,脱离那土黄色沙石的桥洞的阴霾,穿越一些泛着清冷的光芒的店铺而来到钟楼的底部。
我径直走进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暗示了我的房间。一些人还在这里,都很安静。有一瞬间我看见窗外在开始骤然显现一种宛如晨雾一般的明亮。我在人们中间徘徊了一阵,然后预感到我们最好一同离开。我来到外面,在一颗树下蹲坐着。我才发现钟楼的一个侧面是深棕色的,像欧式的教堂。
这个夜过于明亮了,以至于当火燃起来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察觉。我只看见一点烟雾从钟楼被遮住的地方升起。反倒是一棵树被点燃,着火的枝桠纷纷落入水中。
那晚还差最后一项使命:在深夜我寻找一处被放置了一罐清泉的方形祭坛。与此同时钟楼开始复制它自身。阴霾中它们低矮地连成一片。每一处伴随着钟楼的光源随着这没有尽头的复制而变得迷离,仿佛一扇扇迷宫尽头的门扉。
我询问一位看守者。当我开口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认错了——他是一位王。祭坛上的那个座位是属于他的。当我把清泉灌入方形的凹槽中的时候,我听见风声和夜的呼唤声。从中我分辨出一位女性的声音,很柔和,像风铃草。也几乎是同时我看见她在我来时的道路的另一端朝我招手。
一处钟楼获得了她的指认,我很高兴。而且它在闪烁。我惊讶于那些几乎可能是由电力控制的五彩的光芒,它们在钟楼顶端织成一张网。在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间隙,我看见那张网逐渐变大、升高,变成了几乎可以遮住整片天空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