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曜18
这架车马沿途经过五个驿站,换了六匹马,长途跋涉数日,总算出了山林。在官道彼端,一轮新日刚出,及远眺望,一座大城赫然在目。城市堪描堪绘,但见:金顶盖城基,红瓦遍疆界。暖日暄民生,晨雾华王气。
“前面就是夜凉城了吧?”战天策探出头来道。
“是、是的。”冷不丁听见他的问话,马夫紧了紧缰绳回道:“只要不出意外,要不了半个时辰,我们就进城了。”话音刚落,风吹草动,葳蕤的草丛里“唰唰”的掠过数道红线团,定睛看仔细了,白晃晃一小队人马已包围了马车,他们个个手持红缨枪,年龄各异,服装统一,擎枪相向,严阵以待。
“吁……”马夫受到的惊吓不比马小,马车停下的那一刻,战天策也稳稳落在轿前。
“发生什么事了?”西子晏掀开轿帘,望见十多个人擎枪向着战天策,“天策……”
“放心吧,我一个人应付得……”战天策听见后面的声响,一扭头见他们一个个都下了马车,“我说,你们没事下来干什么?”西子晏踱过来道:“笨蛋,我们当然是来帮忙啊。”马夫丢下缰绳急忙跑来道:“各位祖宗哎,千万冷静。”战天策把手耷拉在马夫的肩上,道:“怎么,他们是你的马仔?”马夫道:“哎呦,小侠,你看了他们的制服你还不晓得么,他们是夜凉城的官兵,不是土匪……”战天策咂咂嘴道:“这么说他们是打算要钱?”马夫愣了一愣,战天策又道:“呵呵,有钱我也不给。买关过路也就算了,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齐刷刷的堵在半道上亮枪耍棒,这不是抢是什么?”马夫还想说什么,战天策横起剑,自向前一步道:“义愤填膺的话我也不说了,我战天策告诉你们,要钱没有,讨个教训还是有的。”
“是何人在此造次?”闻其声,士兵皆退,一方脸黄瞳的军官迎了出来,正是邢荣。见他习惯性地擤了擤鼻,以眼去觑星之队的众人,任凭心中万千波涛,却是不露一点声色。战天策抱剑道:“你就是他们的大当家是吧?”邢荣嗤了一声道:“本官奉命在此对来往的商旅进行审查。你们是什么人?”
“哦——我们是从长乐都来的。”
“来干什么?”
“查案。”
“哦……这么说你们几个都是官府的人咯。”
“不像么?”
“可有凭证?”
“没有。”
“来人,拿下他们。”
正这时,轰隆隆的乱蹄声传了来,并伴有似百人行军的盔甲嚯嚯音,胆小的马夫拽着缰绳趴在马肋上,口里念念叨叨的。战天策却是不惊反笑,他自将剑别了起来,邢荣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之色。
“且慢!”一声中气十足的喝令传来,众士兵整齐划一地退了回来,几十步外,一匹骏马驮着一个武将模样的人正往这里驰骋而来,隐约可见后方百余步兵冲锋而来。“竟然是裴都尉,”邢荣亲自前去牵马,“都尉,他们冒充官府的人……”裴守义将马鞭掷给邢荣,他道:“这小兄弟不是坏人。”裴守义下了马,便向星之队走去。战天策道:“嘿,好久不见啊。”
“怎么,你改行当马夫了?若是这样,你可要记得把马换回来。”
“呵,您的马好得很,我是打算下次、下次出征的时候用。”说着战天策把裴行检托他带来的信交给裴守义。裴守义迟疑了一会,接过信。
“天策你们认识?”诸葛翔来咬耳朵。
“何止是认识……”听了战天策的介绍,众人才知道眼前的裴守义便是裴行检的胞弟,也就是他们此行要找的人。裴守义阅毕来信,将信收置在怀里,他心中本颇有感慨,却是听了几个学生们七嘴八舌的叙述后,心情舒畅了些。百数十人的队伍便回夜凉城去,车轿里王图南道:“虽说耽搁了点时间,反倒遇到了要找的人。”战天策若有所思,掀开帘向裴守义道:“对了都尉,您怎么知道我们遇上了麻烦?”裴守义道:“这事说来话长。但既然你们是来调查那件事的,告诉你们也无妨。”裴守义便将这些日子以来收集到的,有关于血魔贼的动向告诉了战天策,并且强调了夜凉城的紧急状态令还未解除,经过这次和上次短暂接触,裴守义知道战天策不是个闲得住的主,因此将利害先交代给他了。
“这么说,血魔贼逃到空空谷去了?”战天策和稷墨他们相望了一眼。裴守义道:“据空空谷外境的居民们说,似曾见过有一个双目血红的人向深山里走去。我与右成将军从长乐都回来便直接去了空空谷,但是遇到了大地震,因此和右成将军分散了,经过数日的努力,我的队伍联系上将军了,但内境和外境却突然隔了一道天堑。他则率领部队在内境驻扎,盘旋而下。而我应将军之命来将此事禀报城主,不想遇上了你们。”
“原来如此。”战天策点点头。
“地震?”王图南竟是一副花容失色的惊吓状,“这是不祥之兆。”
“王姑娘,此话怎讲?”马上的裴守义提了提缰绳,唯恐有害,急欲问个分明。却这时,传令兵飞马来报,“报!禀都尉,那名叫韩进的人醒了。”
“醒了?”裴守义见来传令的人不是他裴家的人,便问:“他在哪?”
“夜凉城缚龙大牢。城主大人也在那里。”见裴守义的神色,星之队相觑无言。
此时的缚龙大牢,地震隐隐,特制的缚龙链铁粗如蟒,牢中之人四肢受缚,形似血魔的人袒露着的上身,从心口蔓延出来的细密的血管如织如纹,异域的仙草赐予他神力的同时,修蛇垂死的毒怨亦若附骨之疽彻底侵蚀了他的心脉,现在的韩进哪怕一呼一吸都带有可怕的病原体。
“血魔贼,鬼叫什么?吵死了!”年老的狱管向地牢吼道,牢中寒瞳如断玉,老狱管嗫嚅着嘴,关了窗回了饭桌。“老陈头,你说城主为什么不杀了他?”另一个年轻的狱卒来碰了杯,老狱管微醺着眼道:“要不你自己去问问城主?”
“你们想问我什么事?”
“是城主……”“城主大人……小人该死。”
“起来吧。你们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杀他么?”夜向阳沉吟道:“因为他是个英雄。”夜向阳攫起桌上的一坛烈酒,来了地牢开了窗,将酒准确地倒在韩进的口中。
一个多月前,昏迷了数天的韩进苏醒了过来,他一苏醒,裴家的下人便去通报了主子。是两个青年率先冲入屋内,一人青衫一人绿衫,他们都挺拔轩昂,青衫青年名陵渡,长相斯文,秀眉明目脸儿长,竟有点儿神似夜梓飞。着绿衫的青年名沙满,也颇端正,宽额挺鼻耳朵大,两人都是夜向阳的学生。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韩进道:“没什么,只是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发小。”
“哼,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掉以轻心。”
“对,你的嫌疑还没有洗清呢。”沙满也附和。
不多少功夫,下人领着一个少妇模样的人来了,见她云髻迭雪娥眉秀,织锦重衣婀娜轻,她正是裴守义的妻子陵璐。陵渡来迎,道:“姐你怎么也来了。”
“小渡,听说他醒了?”陵渡说着便往里面走,沙满也走了出来,他讪讪笑道:“璐姐姐好!”陵璐见陵渡拽着沙满堵了门口,便嗔道:“你们两个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领我进去。”
“姐,那人指不定带着什么病毒,你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是啊,璐姐姐。”
“是什么是,你们快让开。”陵璐回头唤,医生喏了一声后先行进去了,她又瞪了两人一眼,陵渡和沙满只好乖乖让出道来。医师为韩进把了脉,因见韩进手臂上曲张的静脉已经乌黑如墨,他无计可施,无奈颔首摇头。陵璐让下人送医师去了,便问韩进:“你觉得怎么?”韩进作揖道:“夫人,我身体已经无恙,夫人的恩德,韩进无以为报。”“救你的人不是我,是秦缓大哥。”“您认识我师父?”陵璐将邢荣那日来通报的信息都与韩进说了。韩进突然跪在地上,“可恶……”陵璐见韩进这般悲恸,便想将他扶起来,陵渡和沙满横跨一步将她护住,陵渡道:“姐,危险!”陵璐再去看韩进,只见他的周身氤氲起黑色的炁,同时他的战栗愈发明显,似十分痛苦的样子,“韩进,你怎么了?”韩进置若罔闻,倏而抬起头,面容狰狞如兽,一口獠牙堪断玉,两颗竖瞳浑血珀,黑炁外化,就地暴走。
“砰——”巨响轰隆,滚滚烟尘中飞出两道烟幕,是陵渡和沙满护着陵璐冲出了房间。“轰隆”又一声巨响,黑烟里嘶嘶声冷且锐,十分诡谲恐怖,沙满不退反上前一步,陵渡焦急地问,“姐,你没事吧?”陵璐道:“小渡,我没事。”肆意的狂笑声戛然而止,韩进化作一缕黑炁荡上长空,去而无影无踪了。
沙满道:“我们必须禀报城主。”
陵璐道:“不可,那样他会被当成血魔贼的。”
“姐姐,刚才他那个样子,和血魔贼没有两样。”陵渡、沙满他们两人也目睹过案发现场,对血魔贼的凶残心有余悸。
“不,他还有良知。他一定是知道控制不住自己了才会逃走。”
“姐姐……”
“裴夫人,无论他是不是还有意识。我们都需要将这件事报告给城主。这关乎的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安危。再说,如果抓住了他。待到都尉回来向城主大人说明缘由,我想城主大人会有他的考量的。”
“你们说的是,是我妇人之仁了。秦大哥已经仙逝,他的徒弟也变成那样,一想到我就心有不忍……”
“姐……”
“你们两个也一定要小心。”陵渡和沙满便将这事上报给了夜城主,夜向阳下令由他二人牵头,组建一个特别小队,进行搜捕韩进的任务。功夫不负有心人,历时半月余,特别小队在蓬鹊山的秦缓的药堂找到了韩进。见是他二人,彼时的韩进放下笛,毅然道:“我想见你们的城主。”陵渡和沙满将自捆双手的韩进带去见了夜凉城城主,夜向阳在城主之位上睥睨着韩进,道:“你就是血魔贼?为什么要偷能源晶石?究竟有何目的?”韩进道:“我不是血魔贼,我没有偷任何东西,也没有伤害任何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会相信我的。”韩进挣断绳索,城殿内护卫异动,夜向阳抬手谴退了。只见韩进双指点在额头上,他的呐喊震栗了整间城宇,给予人压迫的他的能量,气流凛冽实质可视:时黑时白;时明时灭。终于韩进从额头凝练出一指的金芒,光华璀璨似宝殿明珠,点缀尘世,启明星灯。
“这是?”
“这是秦缓先生的神识。他能告诉你一切——只要你接受这段已逝之人的意识。”夜向阳能看见神识光辉下韩进狰狞的面目,也依稀能感受到他如同受伤的狼的喘息。陵渡和沙满上前欲替夜向阳测试韩进所言真假,夜向阳唤退二人,自来攫起神识置于眉心……
夜向阳再次睁开眼睛,见指尖神识已经十分微弱,忙道:“秦缓先生的神识为何愈来愈微弱?”韩进道:“城主为何不吸收了这段神识,它会和你的记忆一道永存。”
“不可,我并无再离析这段神识的能力。”
“城主不接受,难道要我这个将死之人埋葬这段神识么?”韩进强忍着蚀骨之痛,体内像是沸腾的血液折磨着五脏六腑,他的脸时而血红时而苍白。“我能感受到黑暗羁绊已经开始侵蚀我了,等到这些血纹路爬满我的整个身体,我将不再是我。”
夜向阳道:“这是秦缓用最后的意志凝练出来的神识,他将之托付给你,是希望你能继承他的遗志。也是希望你最终不会成魔。”
“可我已经成魔了,我吞下的仙草本来就覆盖着蛇毒,说来也讽刺,赐予我神力的同时,也给我下了最毒的咒。事到如今便杀了我罢。我死了,有利于其他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能这么做!”夜向阳决绝的道。
最终,韩进妥协了,他再度将秦缓的神识寄存在脑内,并且要求夜向阳答应自己,如果无法关押住他,就一定要杀了他。夜向阳因此命人用缚龙链铁束缚住韩进并将之关押在地牢中。
夜向阳放下已经沽空的酒坛,道:“韩进,你要撑住,不要辜负了秦缓对你的嘱托,眼下,我们只能等右成将军的情报了。”夜向阳离了大牢,左腾就急忙来报:“城主,右成将军有消息了。”
等进了城,一个士兵来指示,他让马夫的马车挂靠在营地,又安排星之队去到准备好的房间休息。见这几个房间宽敞且整洁,娇生惯养的几个女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士兵对星之队众人道:“裴都尉说了,他有要事需禀报城主,请各位权且在这里休憩,他已吩咐裴家的人来接了。裴都尉还特意指示我传话给战小侠,说如果觉得无聊了,可以去城区里转一转,买点东西。”
“有劳了。”战天策作了一揖,士兵去了,战天策又对马夫道:“你就先在留在这里帮忙,等我们办完事,再一起回去。”马夫应允了,便和士兵一块去搬行李了。
诸葛翔发现汤圆不见了,正四处望着,见战天策对他使着眼色,“天策,怎么了吗?”战天策道:“小点声,你跟我过来。哎,稷墨呢?”
“不知道,汤圆也不见了,也许闹肚子了吧。”
“算了,就我们两个。你跟我来。”见战天策神神叨叨的,诸葛翔只好跟着他,等走远了,见四下无人,他道:“诸葛,快、快拿出来……”
“拿什么?”
“当然是钱啊!”
“你要钱干什么?这可是大家伙的生活费。天策,你、你不会是想要去赌钱吧。”
“想什么呢你。我是那种人吗?裴都尉不是说了嘛,城里有情报,他暗示我们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说了,我怎么不知道。”
“哎,你要有稷墨一半灵光就好了。”
“还说,你要有稷墨一半稳重就好了。”
“稳重?他那是一板一眼。话休絮烦,总之我们速战速决,去去便回。”
“我也要去,我要去!”两人背后响起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战天策拍了拍头,回头看见踮着脚举手的汤圆,小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东西,战天策狐疑的道:“小汤圆,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汤圆想到什么似的把手收回来,放在背后藏着掖着,战天策欺下身来,从他白白净净的脸上飘出一丝淫威,汤圆还是亮出了手。
“余沉水!”战天策看到汤圆手上的药丸似的糖果,知道大事不妙。
“嘿嘿……”西子晏从拐角处像兔子一样跳出来,“想我了么?”
战天策正无语着,汤圆忙把他手上的糖果吸进口中,然后摇着头跑到诸葛翔身后。
“沉水你是一个人来的?”诸葛翔踱过来压低声音道:“舒英呢?”西子晏敏锐的觉察到诸葛翔的异状,自笑吟吟地道:“她和王图南在一起。怎么啦?”
“没、没有,我们快出发吧。”诸葛翔尴尬作笑,说完快步向营地外走了。西子晏牵过汤圆的手也走了去。战天策耸耸肩,跟在后面。
夜凉城的繁华不比长乐都逊色,某些产业犹有过之。眼前这条贯穿城区的商业街,百花齐放,体现了夜凉城经济流通形式的丰富。不过战天策他们既没有闲情雅致听书看戏,带着西子晏和汤圆自然也逛不了灯红酒绿之地,他们都吃了好些日子的行军粮,此时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进了酒楼,店伙计围着桌子绕圈圈,战天策他们七嘴八舌地点了一大桌子菜。
夜凉城城主殿。裴都尉受昭上殿,夜向阳免了他的礼,裴守义上呈了右成的文书,夜向阳见此军令状,阅毕后脸色沉重。夜向阳道:“这么说,那个血魔贼逃到了空空谷么?”裴守义道:“禀城主,右成将军率领我部找到了血魔贼踪迹,我部追击到空空谷内外交境,山谷却突然发生了地震。我部与将军被一道天堑隔阻,将军飞信命我携此文书来禀报城主。”
“人员的伤亡情况、还有补寄的情况怎么样?”
“禀城主。我部轻伤八人。右成将军的队伍亦无伤亡。将军的队伍辎重犹在,况且谷中猎物水源均不缺,支撑一二月余不成问题,因此将军才选择深入追敌。”
“嗯。”
“城主,属下还有一事。”
“你是说韩进的事是吧?”
……
酒楼。茶满饭饱后,诸葛翔询问店小二:“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么?”小二哥把汗巾往肩上一甩,矮下身道:“几位看着不像本地人,是来旅行的吧。要说夜凉城有什么好玩的,小的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推介。不过我们夜凉城是关隘要地,五湖四海之人都会携带商品来这里贩卖,有商品之都的美称。”
“都卖些什么呀?”战天策问。
“这个,小的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但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不有。”
“小二的嘴,骗人的鬼。”
“小的哪敢骗你,几位可以去商业街最繁华地段的‘无中生有’拍卖行看看。”
战天策摩挲着下巴:“那走吧,去看看。”“去看看。”“好呀好呀……”西子晏和汤圆相继离了桌位。
“诚惠,”小二道了一躬,“一共三百贯。”
战天策抓了饭巾揩揩手,瞥了一眼诸葛翔,诸葛翔眼神直勾勾的,就是不知道落在何处。战天策撇着嘴,自掏腰包付了款,见钱包瘪下去不少,正欲抱怨,桌上已无人。等战天策出了酒楼,又看见汤圆和西子晏在买零食,战天策追过来道:“我说翔管家,你怎么一点眼力劲都没有。咱这是公干,你不知道抢着付钱啊。稷墨也太会算计了,找你这个只进不出的家伙当‘管家’。”
诸葛翔笑道:“你又不说清楚。再说往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呵呵。反正老余和汤圆的零食你买单。”
“哎,汤圆、沉水,口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