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回忆里有蚂蚁爬过 1
我总是感觉若干年后,当驻足回首时仍能在记忆中爬过的蚂蚁,才是生命中无法忘怀的岁月点滴。这些被时间冲洗消磨过的痕迹或许指引着我已经历的又被记忆遗忘的若干年。 ——题记
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是班里的常驻班长,不仅是班主任和各科老师面前的大红人,也是班里很多同学讨好的对象。
正因如此,各科老师们都很喜欢我,尤其是班主任赵老师,他瘦瘦高高的个子,清秀的面庞,戴着一副细黑框架眼镜,平时总能从镜片中看到他眯成一条线的眼睛,严肃时他会不自主地推推鼻梁上的镜框,镜片后的眼睛拧成三角形,深邃莫测。他很信任我,俨然把我当成了左膀右臂,每天都会通过我了解班里的情况。
我们班有个叫杜莘的女孩,自尊心强,虚荣心也强,哪个女孩说自己在世纪广场新买了一件“阿依莲”的衣服,她会跟旁边的女生说自己早就买了;谁如果要到了全校最受欢迎男生家的座机号码,她会撇撇嘴说自己早就和那个男生说过话,还相谈甚欢。
那时候学校大部分的班级都是按学生的成绩高低安排座位,杜莘总是倒数,所以一学期都坐在最后一排,期末考试后杜莘妈妈来学校找校领导理论,扯着嗓子喊:“那赵老师不配当班主任,不待见我闺女,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引得一大群家长学生围观,最后校长让赵老师把杜莘换到了中间的位置,息事宁人,气得赵老师满眼通红,浑身发抖。
时间久了,班里的同学都不太喜欢和她一起玩儿。女生聚拢在一块时最喜欢谈论讨人厌的女生、邻班的男生和其他形形色色的八卦。
我的好朋友叫曾诗语,她是班里的生活委员,课下也经常出入办公室。我们俩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那天上午晴空万里,大家还一起在阳光下嘻嘻哈哈地开着运动会,下午阴云便笼罩在学校上空了,下雨前校园的大喇叭“呜呜”通知每个班收拾好班级物品,回班里继续上班会课,总结那次运动会的收获和不足。
班会课前,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大家都在走廊上你推我搡接雨水玩儿,突然看见班主任赵老师迈着大步、怒气冲冲地走进教室。后面跟着班里刚转来不久的新同学王晓曼,王晓曼低着头,用手抹着眼泪。
赵老师进门后用力狠狠地推上了门,“嘭”的一声,响彻空荡荡的教室,被天井里愈来愈大的雨点声淹没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出声。赵老师让所有同学依次排队出教室站在走廊上,只留下了我和学习委员高洁。
我们一头雾水,赵老师让我和她,从两边开始逐个检查每个学生的书包,看谁的书包里有一个红色的手摇削笔器,原来是王晓曼新买的削笔器不见了。
那种手摇转笔器在当时是高档文具店里的新宠,小小的长方体包裹上色彩斑斓的外衣,上面是咬住铅笔的抓手孔,下面嵌着装铅笔屑的透明盒子,后面有一个手动摇柄。当铅笔插进抓手孔,一只手固定削笔器,另一只手只需轻轻地摇动后面的手柄,铅笔一端便脱下层层外衣,任笔屑在透明盒子里乱飞乱舞,不一会儿就露出了尖尖的脑袋……
几天前王晓曼迫不及待地向我们展示的时候,在场每个人都羡慕地盯着她,看她优雅整洁地依次把我们秃秃的铅笔转成尖尖的神奇士兵。那时候杜莘在一旁撑着脑袋看了半天说:“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削笔器。”大家会心地相视一笑,也没有戳破她。
很快,我和高洁就势均力敌地检查完各自负责的那一边,检查到中间杜莘的座位时,高洁一手抓住书包带,一手伸进书包深处掏,突然她的表情变了,高洁扬了扬嘴角,在众目睽睽下掏出了那个红色的削笔器。
门外的杜莘抽了抽嘴角,惊恐地倒退几步,被围观的人群挤进了教室,她连声摆手否认: “不是我,我没拿她的,这个削笔器是我自己的。”
话音刚落,王晓曼突然眼泪汪汪冲到前面,指着杜莘喊:“你撒谎,这种削笔器是我爸爸专门从外地给我带回来的礼物,这里根本没得卖。”
可是杜莘还是抿了抿嘴,轻声说:“我爸爸给我买的。” 然而自从上次杜莘妈妈来学校闹过后,大家便都知道了杜莘的家庭情况,她从小没有爸爸,只和妈妈一起生活。
此时室内外都鸦雀无声,只听得见雨水滴答滴答敲击走廊栏杆的声音,大家都静静地看着桌子上那抹耀眼的红色。赵老师狠狠地盯着杜莘,时不时用手指推推鼻梁上滑落的镜架……
“叮铃铃……”上课铃声合时宜地响起来,大家都若有所思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有的好事者左顾右盼仿佛等着看好戏一般。赵老师捻起粉笔,在偌大的黑板上写了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诚实。
赵老师转过头,拍了拍手里的粉笔屑,意味深长地对全班进行了思想教育,杜莘一直低着头站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坐在杜莘的斜后方,我看到她把手放在课桌抽屉里,一直在玩指甲。
赵老师讲完后,当着全班的面问杜莘:“杜莘,你到底有没有拿王晓曼的削笔器?”
杜莘把手猛的从抽屉里抽出来,又不自然地放下,垂在身体两侧,她把腿站得笔直,抬头大声说:“赵老师,我真的没拿,那是我的削笔器。”
底下传来了轻微的嗤笑声,赵老师推了推眼镜,接着说:“好,现在物证已经让高洁敏搜出来了,只要有人证,谁也抵赖不了。”
教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一只手讪讪地举起又落下,赵老师鼓励大家不要害怕,要有勇气支持和维护正义,那只手再度举起来,我循声望去,是曾诗语。
她小小的个子有点微微颤抖,她轻柔的声音却充满了肯定:“赵老师,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杜莘一个人在王晓曼的桌子里翻东西”。
赵老师一听,两眼放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接着问她:“曾诗语,有别人和你一起看到吗?”
曾诗语想了想说:“我忘了中餐券回来拿,班长和我一起回来的,她可以作证。”说完,曾诗语望向我,眼神里带着笃定和希望。我想起来,中午去食堂途中和她一起返回教室取餐券,教室在二楼,当时我在一楼楼梯口等她。
赵老师笑着转向我,语气温柔地问:“她说的是真的吗?”全班同学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大家都屏息凝神等着一个回答。
我也看到了杜莘,她的眼睛里噙着绝望,她把最后的一丝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的世界仿佛静止了,内心跳出来一个声音说“你在一楼等曾诗语,没看到二楼教室的情况,不能乱说”,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出来了“曾诗语说看到了,她是你的好朋友,不会骗你的”,两种声音在我的脑海中缠绕起来。
“眼见为实,不能诬陷杜莘呀!”
“是诬陷吗?杜莘是个谎话精,大家都知道,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是她偷的还能是谁?”
“你是班长,你应该实事求是,维护班里的每个人。”
“高洁敏已经搜出了物证,只要我做了人证,就能捉住这个害群之马。”
……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珠漫无焦距地转了好几圈,几秒中的短暂停顿后,我想起刚才赵老师苦口婆心教育大家时杜莘却满不在乎地玩着指甲,再看看赵老师期待的神色,我咬咬牙,点了点头,轻轻地回答:“是真的。”
赵老师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嘴角微微一笑,对着杜莘说:“杜莘,这么多人都看到了,你还狡辩什么?”
那一刻,我从杜莘的眼底看到最后的一丝火苗熄灭了,她不再辩解。
那节课上我唯一记住的,是班里很多同学心照不宣的笑容,那笑容带着一丝窃喜和些许兴奋,仿佛是宣告这场战役虚无胜利的图腾。
课后,班里的同学三五成群地议论着班里刚发生的不光彩的事,凭空多出了许多信誓旦旦的指控和斩钉截铁的指证,就好像年仅10岁的我们坚信着自己坚守的正义是正大光明的一样。
杜莘软软地趴在桌子上,哭了一会儿,起身走向卫生间,我看着她略微晃动的单薄背影,心中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
几分钟后,突然从厕所传来一阵尖叫,女生们疯了似的冲了出来,有个女生惊慌失措地高喊:“杜莘跳楼了!杜莘跳楼了!”整个楼道瞬间一团混乱,惊恐、害怕、恐惧顷刻间席卷整个学校……
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不确定当初的那个红色削笔器是不是杜莘拿的。那抹夺目的鲜红不仅承载了杜莘的血泪史,也成了我永远抹不去的耻辱柱。
后来碰到高洁敏,原来她和王晓曼成了好朋友,她偷偷告诉我那年寒假她去王晓曼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红色削笔器,她妈妈说那天是王晓曼自己忘记带到学校去了。可是第二天没有人再敢提这事……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因为枪响之后,没有赢家。
(原创而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