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备忘录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那天,我吃完小何送过来的午餐,就歇下了。听到有敲门声,以为是小何忘了什么东西,这小姑娘平日里总是丢三落四的。打开门一看,不是她,是个老头,秃顶,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冲着我傻乐。我知道他,前不久刚到这个院,有一个很奇怪的姓,念zan,三声,具体哪个字不清楚。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老攒。
老攒推开门缝挤进来,弯腰塌背,鬼鬼祟祟的,还示意我不要发出声音。我登时就有点生气,一来我可烦这种小家家的老头,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稳重。二来大家又不熟,午休时间来敲门算怎么回事?院里那帮老太的嘴巴可不会闲着,就……住我隔壁那田桂花,一有点风吹草动,耳朵比倒挂着睡觉的蝙蝠还要灵。
老攒看我皱眉头,竟然笑了,笑得还很欢实。他是真不见外啊,一屁股就坐在我旁边的空床上。咦,那时候我一个人住?我现在的邻床是个姓王的老太,但她前一阵子中风了,出了院就搬到你们这边来了,我也去看过她几回,已经讲不了完整的话了,只会咿咿呀呀的。原本挺体面的一个老太,可惜了了。好像说远了,呵呵,咱们继续讲老攒。当时,老攒坐在床上,压低声音问我,想不想溜出去玩。
说实话,咱们这个院真挺好的。护理人员有爱心,特别是小何,从我来就一直照顾我,脸上天天都挂着笑,让人看着开心。你说咱们都老了,日子过一天就紧一天,开心是第一等的大事了。只有两点不好,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你说土豆有多少种做法啊,不干,天天都是土豆丝,不加醋,也不加辣,还给整得软趴趴的,连盐都不舍得放,一点味道都没有。还有一点就是管得太严,像我这种没有儿子女儿,全托的,出个门要打各种申请报告,还要有人陪同,还得在规定时间内回来,跟坐牢放风似的。所以老攒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其实是挺动心的。
老攒等了我几分钟,见我不搭话,着急了,拉着我就要走。把我惊的,多少年没和人拉过手了!这老小子怎么还占人便宜。我啪一声,打掉,拿眼睛瞪他。他也不恼,老皮子老脸的,学年轻人抓了两下头皮。
姐,跟我去溜一圈吧。老攒叫姐的时候,眉毛垂成八字,有点滑稽,如果不是因为语气里求着人,我肯定得笑上一阵。那会儿走廊上没有人,小何他们估计都还在吃午饭。隔壁的房门留出一条缝,电视剧的对白和田桂花的笑声从这条缝里溜出来。再看老攒,为了压低声音特意弓着身子,眼神往前后左右瞟着。不知道是气氛到了,还是我平淡的日子过久了,反正我不自觉地也学他的样子,弓起身子,眼神往前后左右瞟着,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像敲鼓似的传到耳朵里。等我回过神来,已经跟着他,过了走廊,下了电梯,到了院子中庭。
初夏,天气还不是很热,早上刚下过一场短暂的小雨,树叶青翠翠的,中庭的水系传来好听的叮咚声,树丛里几只麻雀在跳来跳去……明明都是些见惯了的稀松平常的风景,这一天,在面对它们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豁然开朗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想想怎么说,像是,嗯,像是突然发现你和某人之间的缘分,原来好早前就发生了。
哟,这我写的啊?啧啧,真奇妙。
这个时间点,院子里还是有人的,几个老头老太围坐在阶前的小桌旁,在……打盹。真的,院里的日子太好睡了,吃过饭常常就没什么事情可干,散散步,消消食,要么在中庭那几个健身器材上划拉两下,要么就是看电视,不过我今天听小何说有人捐了个图书室,这个我喜欢啊,以后倒是可以去那里打发时间。只是我这记性一日坏过一日,眼神也比不得年轻点的时候……
老攒朝我使眼色,让我猫着腰跟他走,我的胸腔里还是“咚咚咚”的,正好和我的脚步配起来,咚咚咚,哒哒哒。这人走得有点快啊。
我们走的是花园的小径,小径靠水的那边,绣球花开盛了,各种颜色的,一团团,真热闹。我蹲下来,凑近去看那些缀成球的渐变色花瓣。我以前应该也养过这种花,淡紫色的,后来听谁说那个香味有毒,被丢掉了阳台上,结果有一次寒流来的时候就冻死了。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
姐,你赶紧的,再不快点就赶不上了。老攒转身没看到我,折返回来气呼呼地催促。我抬起头来看他,背光,脸上煞黑煞黑的,再微抬一下眼,就被太阳刺得睁不开了。
着什么急呀,老太婆动作都是很慢的啊。我嘟囔着一下就蹦起来,结果眼前一阵黑,赶紧蹲下来缓一缓。这下把老攒吓得。没事吧,没事吧,你怎么老这样,起来要慢一些啊,我等你还不行嘛。
这人真会自来熟,叫我姐就算了,怎么说话跟咱们认识好久似的。
就这么又磨蹭了一会儿,到了树篱笆墙的一处豁口。老攒用身体挡着边上的尖刺让我先钻出去,我注意到树枝的断面还很新,看了他一下,他只是憨憨地笑。钻过去时先是闻到了青草汁水的香,然后是老攒身上微弱的气味,奥妙洗衣粉?早上我还叮嘱小何,我的衣服一定要先用奥妙洗衣粉泡上半小时。这样洗得干净,洗完还有股清香。你别说,有了这层共同的喜好,我这时候对老攒,有点刮目相看了。
但是,在外面看到那辆蓝色三轮车的时候,说实话,我对他的印象又跌到谷底了。所以他是打算用这鬼东西,把我带到哪里去?好歹是备了根小凳子,不至于让我一个老太婆晃着腿爬上爬下的。我踩一脚,稍微用点力,就上去了。坐着倒也还行,老攒给加了层海绵垫子。
您坐好嘞,咱们出发。老攒说着,做了个跨上大马的动作,坐正,停三秒,大概是吸了一口气,才吭哧吭哧踩起来。真把自己当拉黄包车的了。行啊,我也配合一下,在车兜里捡了一个破草帽,压了压帽檐,翘上腿,脸上得是啥也看不起的那种表情吧,呵呵,我做不来。但是我想和你说说那天的风。
嗯。很舒服的风。那个时候是初夏,不冷不热,连风也是轻柔的。三轮车蹬得很快,风似乎也跑起来了。我头上的草帽被吹到了路上,打了几个转,又掉到咱们院外的那条河里。风里有洗衣粉的气味,干干净净的。老攒兴致很高,唱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歌词有点含糊不清,旋律却被风带到我的耳边……
骑到大路上,三轮车就显示出它的独特来了。你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多繁华的街头啊,人们都朝我们看,我这脸丢得有点大,再看老攒,是全然不顾啊,摇头晃脑,翻来覆去还在唱那首歌,唱到那句“跟她去放羊”的时候,大概是到了目的地。他歇了几秒,转过头来露一笑脸,姐,到了,就在这。
哪啊,我抬眼一看是个靠海的大公园,但在我印象里,这一片好像是个荒地。什么时候出来这么个大公园?
新造好的,热乎着呢。老攒说完又吭哧吭哧往里骑。没想到大中午的,公园里竟然有不少人。面对大海的方向,是一排长阶梯,三三两两的坐着一些年轻的情侣。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味徐徐吹来,一不留神还会捎带上几句他们的情话,我有点出神,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太烈的缘故。
颠儿颠儿的,又骑了一会,远处传来很重的音乐声。老攒抬头瞧了一眼,明显加快了蹬三轮车的速度。这时候,有一对情侣从我们后面追上来,其中的女孩子边跑边说,快点,要开始了。
听了这话,我也跟着着急,手掌抓着座位,稍稍抬起身子,结果一下子撞在老攒的后背上。老攒从座位上跳下来,抓着我的手臂,前后左右查了一圈,确定我没受伤,嘟囔了一句:老说我不稳重,我看最毛毛躁躁的人就是你了。这个话有点怪,“老说”是什么意思?刚从院里出来时,我蹲着看绣球花的时候也说了一次吧?正待问他,三轮车过了一个拐角,终于看到了音乐声的来源。
天哪,一个超级大的摩天轮!纯白色的,轿厢看上去像一个药丸的形状,四面都是玻璃。所以老攒这着急忙慌地蹬个破三轮,是带我来坐摩天轮啊?我哭笑不得,当然,也得承认,心里有点小开心。
姐,咱排队去啊。老攒锁好车,很自然地拉着我往入口处走。好吧,这次我没有再把他的手打开。你也别笑话我,女人就是这样的。到几岁了都是这样。
排上了队,我才知道那天是摩天轮首次接待游客。听说这个新的摩天轮还刷新了亚洲第一高。排在我们后面的那对小情侣好像很兴奋,说要坐遍这世界上最有名的十大摩天轮。这话听着有点耳熟,我看老攒在旁边嘿嘿笑。
轮到我们的时候,工作人员要看身份证,说为了安全起见70周岁以上不能上去,好吧,白整!老攒,你难道不知道我今年已经70了?老攒却是不慌不忙,跟我要了院里给我们特制的备忘袋,把我的身份证递给工作人员,居然放行了?!
下个月才生日!老攒嗔怪一句,替我把备忘袋放进外套的口袋。还没到70呢,我的好姐姐。是吗,近来记性越发得不好了。
排在我们后面的那对小年轻,自告奋勇和工作人员说会在轿厢里面看顾我们这两个老人家。老攒就一路跟他们介绍起宣传图上的各个摩天轮来。
对,这个8字摩天轮就在咱们澳门,嗯,我前年去的,它实际上就是8字中间腰那里凹进去了,沿着8字的外围画一圈,哈哈,当然不是像我们写8那么转的。伦敦眼,伦敦眼很早就不是世界第一了,不过那风景是真好。迪拜眼比伦敦眼要高多了,迪拜有钱嘛……
如数家珍的样子。听上去都去过。
可是你肯定想不到他在摩天轮里是什么样子。这个轿厢很大,中间是供游客休息的长方形宽凳,也是白色,和四面的玻璃大概有个一米的距离。老攒就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双腿紧闭,两只手搭在膝盖上,看上去有点紧张,而且随着轿厢的上升越来越紧张。
怎么了?老攒,你不会怕高吧?
嗯,一点点,一点点。你去看啊,等到下行的时候,我也去看,这里……风景可好了。
我也不看了,在凳子上坐一会儿。
阳光真好啊,从玻璃里照进来,在我们脚边投下几片光影。轿厢慢慢上行,光影渐渐跑远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看,等到了最高点的时候,我说,对不起啊,我记性不好,越来越多的事情忘了。
老攒没说话,她把我拉起来,慢慢地挪到玻璃边,看,我们住的那个养老院,在那里。看到红色房顶的那个房子了吗?再往右边找找,旁边有条小河,对对,就是你刚才帽子掉进去的地方。
哦,在那里。
等了一会儿,他又冷不丁地说了句,只可惜开始得太晚了,还没有坐遍呢。
那天的日记我写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写怎么回的院里,也没有写老攒和我有没有被小何她们抓到批评一顿。没头没尾的,我翻了下后面,讲的又是新的故事了,不过主角还是老攒,大致瞄了一眼,好像是说带着我去图书馆泡了一下午,还去一家店吃了正宗的土豆丝。正宗的土豆丝,真逗,他是不是知道我吐槽院里的土豆丝不好吃,所以特意带我去吃的土豆丝?
我也记不太清了,这篇日记的日期是一年前,可是我现在拿出来读给你听,脑子里却没有多少印象,模模糊糊的,像是发生过又像完全陌生。这个老攒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我也全然不知道。住我隔壁的那个田桂花,最近也开始忘事了,说出来的十句话,有九句都是记混的,常常把张三的事按到李四头上。我昨天和她聊天,她说,根本就没有老攒这个人,这个人就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有点担心这句话是她唯一记对的那一句。
小何说,我要定期来这里给你念念日记,讲讲故事,这样可以让我的记忆退化得尽可能慢些,但我看效果并不怎么好,我现在能记住的事越来越少了。她又说像你这样的病人,只是对外界暂时没有反应,但是实际上周围的声音都能听见,多听听会有好处的。是吗?你能听见吗?可是我上一次看你怎么样,今天来看你还是怎么样,所以我很怀疑念日记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有科学依据。但是小何这小姑娘太凶了,一到时间,就押着我来给你念日记。我这日记洋洋洒洒一大本,写的大部分都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以及老攒的事情,你真会有兴趣听?你如果能说话,肯定会讲,这个唠叨的老太婆怎么又来了。多惹人厌啊,我下次不想来了,你看,日记念了一箩筐了,我越讲越陌生,你呢,自顾自地睡大头觉,这么看来,两样事情都失败了。
不来了,不来了,我先去喝口水。
真厉害,她们都说人老了就会变得唠叨,原来是真的。我这一讲就讲了个把小时了。不说了,我要准备走了,我下次再来吧,也许不来了,我前面是不是已经说过不来了?翻来覆去的囫囵话,真是的。不来了,不来了。
我站起来,捶了捶后背,坐得久了就有点吃力。走之前,我又确认了一下窗户有没有通着风,然后看了下床头的监护仪,数据都很平稳。躺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痛苦。好,那我走啦。走咯。
拉开门,小何等在外面。这小姑娘朝着我笑,讲完了?嗯,讲完了,下次不来讲了。得来啊,您以前和我说,不来也得押您来。啊,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小何听我这么说,又笑,我帮您记着呢。
不对,我看到昝叔叔的手指动了一下,您看到没有。小何越过我,往病房里走。真的在动啊。她又回过头来和我确认。
不是,你说谁是昝叔叔?这个字念zan吗?我拿起床头卡指着姓名那一栏问。
是啊,zan,三声。这还是您刚来的时候告诉我的,说是个很生僻的姓氏,叮嘱我不要念错了。您上回还拿笔记在本子的最后一页了,您翻开来看看。
日记本最后一页吗,我又把摘掉的眼镜戴上,翻到最后一页,果然看到上面写了两行字:第一行是“陈芸 昝新”,第二行是“于1972年5月20日结婚”。今年是……2021?不对,2022年吧,22年……减去72年,小何啊,是多少来着,哦,是50年了啊。我看着躺在床上的老头,眼睛忽然有点发酸,50年了呢。
几个医生过来查看老昝的情况,听上去似乎是好消息。午后的阳光从床侧边的窗户里透进来,形成了几片光影,一直铺到我脚下,我看到你的手指正在阳光里微弱地动着,日记本又被往后吹了几页,外面起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