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顾一回家)
顾棋开门的时候,思绪漂移地都对不准钥匙孔。
想了很多种她来找自己的可能,但心中还是无法想象这个虽近在咫尺但七年都未踏入这座城市的人居然能够留着自己两年前给她的钥匙,甚至打开这扇门此时就坐在房间里。除了受宠若惊,求之不得,顾棋很不想承认内心居然还萦绕着曾经的恐惧。他鄙夷了自己一把,压抑住颤抖的心情,推门走了进去。
突入眼球的光线让他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睛,再睁眼时,客厅还是熟悉的摆设,除了坐在沙发上摇摇晃晃的背影,他轻咳一声,没有预料中的转身,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转过沙发,他才恍然大悟地去扶住摇晃中的女子,生怕她一个不慎从沙发上掉下去。
茶几上均是大大小小的酒饮,顾棋扫视了一下,心中责怪自己家里为什么储存酒,看这架势,即使不醉,也离难受不远了。他拨开女子的刘海,露出已经红扑扑的脸庞,对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清醒着,还是已经.....
顾棋抽出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女子眼前左右移动着,小心翼翼试探着,
“姐,这是几。”
顾一的眼球定了定,又顾棋的脸上转了一圈,不知道是心中所想,还是任凭酒意控制,一把抓住前进中的手,自顾自地说道,
“爸爸”
若干年后顾棋回忆道,要不是顾一整晚都在重复那两个字,他真的会怀疑顾一的字典了已经没有了这两个字。
后来的事即使不在顾棋的意料之中,也不会让他措手不及。他早就知道,他这个只比他大15分钟的姐姐,从来都不会避免把麻烦带给他。
顾一被抱到床上去安静没一会,就开始哭闹,酒精把她的原始的婴儿状态完全吸引了出来。啼哭,胡说,手舞足蹈,前期语速快得完全理解不了,后期就只在重复那两个字。
顾棋把电话贴到她耳边,不知那边父亲讲了什么,顾一渐渐安静了下来。
但顾棋听清楚了顾一讲的。
她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选我。
那一刻,不知道父亲作何感想,但,他知道,这句话,不亚于晴空霹雳,劈开了多年笼罩在心头或这或那的阴雾,为枯竭寂寞无奈的心送去甘霖。
这么多年,大多数的人都以为,顾一是莫名其妙的,任性的,是叛逆的,甚至是无情。
父母离异的时候,她无动于衷。
母亲离世的时候,她独自一人去了印城,而后自己一人上高中,甚至填报大学也不曾与家人联系过。除了顾棋去看她,家里几乎与她断了联系,甚至都可能不知道家中已经有人快替代了母亲的位置。
顾爸爸到的时候,顾棋还在给她降温,酒精的作用让她全身都在红通通得发热。满身寒气伴着轻喘,好像连顾一都感觉到了,她难受地蹙着眉,嗯哼嗯哼着。
顾棋轻叹一声,把毛巾递父亲,自己转身去了厨房。
他回想着父亲通红疲惫的双眼中的光芒,感叹着这种决裂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七年前,还在这对双胞胎上初三的时候。
那段时间,也许是父亲工作的转型期,也许是因为母亲学校工作很忙的原因,琐碎终于压垮了这对年轻的夫妻。两人爆发了最大的一次争吵。
时间真是个有趣的东西,原本雕刻在脑子里的事情,竟也会渐渐模糊。
顾棋不记得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那天,好像是两人不知为什么在教训自己,然后演变成了内讧。
最后的时候,妈妈说,“行,那我们离婚。”还指着自己说,“儿子归我,剩下的归你。”
然后父亲说,“凭什么?我只要儿子,财产我一分都不要,剩下的都归你。”
......
再然后,两人夺门而出。但顾棋看见在门边的顾一了。她泪流满面。顾棋想过去安慰她,但她却跑开了。
青春期少女的心永远隐秘的可怜,命运从此开启了她毫不留情的齿轮,谁能想到也许是不经大脑的怒言,变成了某人整个青春期中的刺。
哦,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一个白天。因为下午两人回家的时候,已经拿着离婚证书了。
母亲干脆利落地拉着顾一转身,然后上车,走人,要回母亲曾经的家。
后来,便是悲剧的起始。措手不及,让人来不及招架。
她们遭遇车祸,母亲当场死亡,顾一死里逃生,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带着满身的疤痕,独自一人走向了印城。而后,独自一人生活了七年。
父亲,自那场车祸中,除了顾棋拿给他的照片,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女儿。
顾棋知道,父亲曾经是怪顾一的,甚至他以为顾一察觉出了父亲的怪意,迫不得已才离家出走。
在父亲眼里,是顾一的无动于衷,是顾一的袖手旁观导致了这场车祸的到来,甚至,顾一活着,妈妈死了,便已足够引起自己的嫉妒了。
但父亲也是痛苦的,他更加痛恨自己,恨自己是始作俑者,恨自己的无能,甚至也恨自己居然将一切归咎于女儿。也许,他也以为顾一的出走也是因为责怪自己。
各种情绪交织,随着时间的演变,渐渐酿成沉默的苦果。谁都以为时间会改变一切,时间会掩埋一切,但没想到的是当伤心,自责,怨恨散去,时间也一并把面对的勇气拿去了。
大家都沉默着。像在河的两岸,彼此想念却从不靠近。即使告诉自己,只要跨过去,只要向前靠近,隔阂变会消失。对岸不会走,也不会让自己走。
历史以生命的代价告诉我们,吸取教训,珍惜眼前人。但历史又告诉我们,生命从来不会吸取教训。
海带丝在锅里翻滚,顾棋拿着豆腐举棋不定,最终还是放弃了,即使这是解酒汤中最重要的一环,但对于一个看见白豆腐就反胃的暴力行动者,顾棋实在无法想象自己能否承受后果,只好放弃,好在冰箱中谁都不缺,他转身把白菜切碎,小心翼翼地迎着热蒸汽放了进去。
端着汤进去的时候,父亲还在手忙脚乱地擦拭着,顾一潜意识的自控力几乎为零。平时的梦魇,高烧的胡话,只要睡着了,睡眠就像把她的理智拐走了,徒留下为所欲为的躯体。
她不停地说着梦话,不断地翻滚着,安静了一会,又接着晃动。时光溯回,顾爸爸的低声细语让顾棋恍若回到了过去。那时,父亲,每次醉酒归来,母亲忙着煮汤,顾一和他像发现好玩的玩具似的逗着懵懵懂懂的父亲。
“爸爸,你又喝醉了。酒有那么好喝吗?”
“我没醉,没醉,一一啊,去把你家庭作业拿来,我帮你签名。”
“啊”
“啊什么啊,去啊,别要你妈妈知道了。不然又得说你了。”
......
“爹,咳咳,这是几?一还是二?”
.....
“上次,我还是填报志愿的大学生,这次怎么又回到小学去了。天啦,我那英明神武的爸爸了。”
“——死了,这么晚了,你们两赶紧睡吧。”
时间大步向前走,岁月终究还是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印记。回忆只能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