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一颗糖
1
“滚!滚开!别让我看见你……”女人尖厉的叫骂声伴随着乒乒乓乓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彼时,嘈杂的菜市场刚刚恢复平静。火红的夕阳懒洋洋地坠在小红楼一角,天气依旧燥热,偶尔吹过的风夾裹着甜腻腻的湿气,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这样的天气里,时间似乎都懒洋洋地放慢了脚步。王伯半躺在自家阳台的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蒲扇闭目养神。这一声吵,让他微微睁了睁眼睛,习惯地向对面四楼拐角那家望去。从他的角度,一抬眼就能看到那个阳台。锈迹斑驳的铁栅栏一根根插在水泥板上,一个瘦小的身影似乎是一骨碌就滚到了几根铁栅栏之间的角落里,努力的将自己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用力往栅栏与墙壁间挤去。
一个女人随后冲了出来,手里似乎拿着一个衣架,高高扬起狠狠地向男孩身上抽去,一边抽打一边咒骂:“叫你抢贝贝的东西,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谁!看你还抢不抢?抢不抢……”男孩顺着她抽打下来的动作身子一抖一抖地扭曲着,两只手胡乱地挡,嗓子眼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哭喊。女人最后对着男孩狠狠踹了两脚,一甩手“砰”的一声,关上了阳台的门。
王伯叹了口气,身后老伴徐大妈从屋里伸出头来:“又来了,又来了,你说这冯大宝也真够想不开的,好好的家不要,非娶这么个母夜叉进门。这三天两头的打孩子,可怜这孩子了,前几年多伶俐来着?啧啧,现在小猫一样儿溜着墙根走,可怜见地!”
徐大妈是居委会成员,也曾经因这事儿找过几次冯大宝和他媳妇李娜,但两口子在居委会咬死不承认有虐待这回事儿,回家就又打那孩子一顿,比往日动静更大,摆明了挑衅。日子久了邻居也都不敢再管了,免得那孩子再多挨一次打。
但每次徐大妈见到这情景就总是愤愤不平把冯大宝拎出来唠叨一遍,有时候末了还要迁怒王伯一番,诸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之类的。时间久了王伯一听对面的叫骂声总是一阵紧张。也顺带恨了李娜和冯大宝两口子一通。
今天王伯似乎运气还不错,没等徐大妈的话题引到他身上,一声声更加尖利的声音伴随着一股烟尘响了起来,是冯大宝家楼上在装修。王伯抓住时机转换话题:“这装修的也该完了吧?快有一个月了。”
徐大妈果然被带了过去:“一个月了,没呢,还得一段时间,这一天天的扰民啊!我今天在楼下看到他家婆婆,聊了几句,说孩子九月份就过来上学,现在还没装完,我都替他们着急,那甲醛污染……”
2
西奥蜷缩在几根破铁栅栏中间,他感觉李娜再踹他两脚,这些摇摇欲坠的铁栅栏就要断了。
房间里有小猪佩奇的声音夹杂在楼上间或发出的噪音中,西奥仔细地辨别着佩奇的声音,努力想象着其中好笑的情节,他摊开手心,里面有一颗粉红色的糖,糖纸上是憨态可掬的小猪佩奇,他伸手把它放到栅栏外面突出一截的水泥板上。
他今天挨打就是因为这颗糖。当然了,西奥心里明白:他挨打也不需要理由,天气不好,饭没吃嗨,甚至于路不平,衣服不合身都能成为他被打的理由。
他不过好奇贝贝的糖,顺手拿了一颗。恰好被李娜瞧见,他妹妹紧跟着撒娇讨巧地跟她妈妈说:“哥哥抢我的糖!”
此刻他妹妹的笑声比楼上装修的声音还刺耳,西奥听不清佩奇的声音了,他摸了摸胳膊上肿起来的红痕无奈地叹了口气。
天还没有黑,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脸转过来对着太阳,背上火辣辣地疼,他咬了咬嘴唇,垂下了头。不远处有个亮点在夕阳的映照下反着刺眼的光,他伸长脖子顺着阳台门的玻璃偷偷瞄了一眼厨房,那女人正在阳台紧邻的厨房里给她的宝贝闺女做饭,背对着这边。西奥向前挪了挪,一伸手把那反光的东西抓在手里,是一小段钢锯条,他抬头看看楼上发出刺耳尖鸣的窗户,举着手中的锯条对着太阳照了照,“爸爸今天该回来了吧?”他想,“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西奥把钢锯条凹凸不平的锯齿贴着水泥板对准铁栅栏,楼上不知什么操作,机器似乎与硬物摩擦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尖鸣,西奥配合着尖鸣声用力拉动手中的钢锯条。稍稍停顿一下,又一声尖鸣,他再配合那声音拉动一下。
西奥想起了妈妈,这个叫李娜的女人第一次来家里的时候爸爸不在家,不知道她和妈妈说了什么,妈妈生气了,哭着赶她离开,那女人不肯,她用力摇晃妈妈的身体,一下一下,他妈妈瘦小的身体在强壮的女人面前一前一后地晃,像极了他一下一下地拉的钢锯条。
西奥眼睛有点模糊,他抬手抹了一把。他曾经追着妈妈拐过三个街角,后来他妈妈哭着吼他说:“西奥,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拿什么养你!”西奥无比痛恨他幼小的身体,要是人能一瞬间长大就好了!
后来西奥的妈妈来看过他一次,和一个秃顶的胖男人,那男人送给西奥一个蛋糕,上面有白花花的奶油。妈妈拍了拍西奥的头离开了,那一天是西奥十岁的生日。
手下一紧,锯条拉不动了,西奥低头细看,那不堪一击的铁栅栏竟然被锯出了个小口子,里面是空心的。他继续配合楼上的噪声前后拉动锯条,一个念头自他心里陡然升起,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3
李娜的手传来一点刺痛,刚刚打那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撞到阳台门上,磕破一块皮。她愣了愣神,一瞬间泄了气,何苦做到这份儿上呢?
李娜原以为逼着冯大宝离婚娶她一切就都可以奔着幸福生活而去了,可谁知他前妻还扔下了这孩子,就像是她脚上的一块儿流着脓的疮疤,一低头就看得到,又痛又痒又闹心又甩不掉,别提多膈应了。
还有冯大宝,没嫁给他之前觉得他年轻有为,又体贴又能干,可算是找到可心的人儿了。现在看来,他也和其他已婚男人一样邋里邋遢,越来越油腻。她很多时候都在想自己当初背着“小三”的骂名嫁给他是不是值得。
若说这生活中还有什么奔头恐怕只有她的孩子了,贝贝那红扑扑的小胖脸在她面前一露,奶声奶气地叫上一声妈妈,她就整个人都缴械投降了,她得保护她不让那小狼崽子靠近。
李娜清楚的记得她第一次来冯大宝家的情景,西奥从他妈妈身后冲出来抓住她又踢又咬,他的眼神,杀气腾腾的,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多想了。
李娜手脚麻利地剥着虾,然后把它一个个洗干净切成碎块,等一会儿贝贝就能吃上香喷喷的鲜虾饼了。
耳朵里忽然闯进一丝不一样的摩擦声,伴随着楼上装修的尖鸣。她不动声色地听着,心想:那孩子不是在拆阳台的栅栏吧?又一个念头闪过:拆下来才好呢,他最好掉下去,省得见到就心烦!
4
楼上的装修终于在又一个月后结束了,久旱的大地也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
天阴得漆黑,轰隆隆的雷声自西边滚滚而来,风渐次增强,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王伯慌忙起身去收阳台上的躺椅。眼角余光似乎瞥到对面有什么东西从楼上掉了下去,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不似人声的哭嚎。
王伯趴在阳台往下一看,头瞬间嗡地一下:“不得了了,贝贝,好像是贝贝掉楼下去了。”
等王伯两口子相互搀扶半晌哆哆嗦嗦地下了楼,附近邻居里里外外围了几层,李娜在大雨中抱着小女孩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昏死过去,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到附近的医院。
有人给冯大宝打电话,让他赶紧回家。也有人报了警,警车不一会儿呼啸而来。
邻居一阵唏嘘,纷纷猜测李娜看护不利,也有人说,李娜忙着做饭,一眼没看到,贝贝就上到了阳台,谁知那铁栅栏那样不结实,竟然脱落了,让那尚且不足两岁的女娃就这样结束了短暂的一生。还有人小声八卦:这恐怕是报应,李娜那样对待西奥是要遭天谴的……
一场大雨似乎洗刷掉了城市里的所有肮脏,但也摧毁了李娜的最后一点希望。
她醒来的第一反应是一定是西奥做的,她记得那貌似软弱的孩子曾经流露过的那个眼神。她忽然想起了那混在装修声音中不一样的摩擦声。她不顾冯大宝的阻挠给警察打了电话,歇斯底里地让他们把杀人犯西奥抓起来。
李娜平日里不会让贝贝上阳台,那锈迹斑驳的铁栅栏看起来就不太结实。那天风大,贝贝去追被吹上阳台的小猪佩奇的气球,然后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一只手扶住栏杆伸手往栅栏外面够,之后那两根栏杆就都折断了,贝贝就摔了下去。
她疯狂地捶打冯大宝:“你的好儿子,都是他!都是他!这个丧门星!杀人犯!”
冯大宝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一句:“你怎么就容不下他?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怀疑他?”
这个男人眼睛血红,脸颊浮肿,头发凌乱得能养鸟,皱巴巴的衬衫湿乎乎地贴在身上,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很难受,他能够睁只眼闭只眼任凭李娜打骂西奥,他不想惹她不开心惹她闹,但眼下这事儿太大,他终究是个当爹的,两个孩子都是他的,他总不能没了一个就说是另一个做的,何况那孩子向来那样老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4
办案民警林涛看着对面的西奥,他瘦瘦小小的,怯懦地低着头摆弄着校服一角。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西奥还没放学,林涛和冯大宝在学校门口接到了他。
他只是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冯大宝,叫了一声:“爸爸!”就一声不吭地跟着走了。
林涛把桌上的两个纸杯往西奥和冯大宝面前推了推:“孩子,你先喝口水,刚才你也听你爸爸说了贝贝坠楼的事儿,叔叔问你几个问题!你不用紧张,你爸爸也在这里。”他摘掉帽子,故意把腿往前伸了伸,尽量显得随和一些。
“你妈妈,嗯,我是说李娜,她经常打你吗?”林涛从邻居那里得到了很多西奥被虐待的消息,他从内心里很心疼他。
“嗯!”西奥声音不大,眼睛偷偷瞄了瞄冯大宝,冯大宝低下头去,没看西奥。
“她都用什么打你?”林涛有点不忍心问。
“衣架,擀面杖,扫把,拖把,手头有什么就用什么!”那孩子面无表情,似乎在说别人的事情,冯大宝伸出一只手去,握住西奥的手,凉凉的,湿乎乎的,他有点难过。
“你恨她吗?”
“恨!”那孩子语调平平,丝毫没有感情色彩。
“你恨贝贝吗?”
“不恨,妹妹有时候会给我糖吃!”西奥嘴角似乎挂上一丝笑,瞬间又消逝了,让人觉得那是一种错觉。
“你经常在阳台上玩吗?”
“嗯,他们都不喜欢那阳台。除了打我的时候一般都不去。阳台就像家里以外的地方。”冯大宝觉得这种问答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就像一根无形的鞭子一下一下抽打着他的心,提醒着他做一个父亲的失职,他万分懊悔。
“你知道贝贝伸手去栅栏外面拿什么吗?”
“不知道!”
“那你认识这个吗?”林涛举起手里的塑料袋,透明的塑料袋里有半截钢锯条。
“认识,我在阳台上捡到的!”
“你捡到的?你用它干什么了?”
“锯铁栅栏!”西奥依然语调平和毫无波澜地说,“没有完全锯断,留一点点相连。”
冯大宝一瞬间瞪圆了双眼,他一把拽过来西奥:“是你干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杀了贝贝?”他只觉喉咙干涩,一口气没喘匀,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涛忙拉住他,把水杯塞进他手里:“你先别激动!”他的心也快速地跳动了两拍。
“你锯了几根铁栅栏?”
“两根!”
“为什么要锯铁栅栏呢?”
“我想,哪天她再打我,我实在太疼了,就靠在这上面,然后等她一脚把我踹下楼,我就解脱了!”西奥依然面无表情,“我是多余的!要是我不在了,爸爸,妈妈,我和李娜就都解脱了……”他喃喃地,似乎是自说自话,让林涛一阵阵心酸。冯大宝终于憋不住了,他一把抱过西奥,号啕大哭起来:“是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孩子!”
……
5
从派出所出来,西奥跟在冯大宝的后面往家走,楼下小市场一改往日的喧闹,安静得让人害怕,偶尔可见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偷偷往这边张望。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也被大雨冲刷得较往日干净几分,一小堆垃圾混着泥土沿着一条水痕围在墙角处的几块砖头旁,污泥中隐隐露出粉色的一角。西奥捏住那角轻轻一提,提起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粉色塑料包,他用衣襟擦了擦,露出小猪佩奇憨态可掬的脸。他低头咬着下唇,只一瞬嘴角似乎提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随即抬手把那颗糖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李娜经受不住丧女之痛,在医院住了几日就回了娘家,她一直不肯接冯大宝的电话,也不见他。西奥还像往常一样上着学,小市场静寂几日之后终于按捺不住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