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父亲
晚饭后,因为该谁洗碗的问题,我和先生猜拳定胜负,谁输谁洗。当我连续喊六并最终赢了先生后,得意地仰头大笑:“别忘了,我是六大连的女儿”。突然就哽住了:那个爱笑、爱玩、爱我们,外号“六大连”的老头儿,我们的父亲,八年前已经永永远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一)
父亲比母亲大一岁,三岁时两人订了娃娃亲,十八岁完婚,成婚一个月后,父亲被抓了壮丁,三年的时间内音讯全无,后来辗转2千多里,从四川巴东返回老家。我无从知道父亲当兵期间的详细遭遇,只是他一直不喜欢看打仗的电影,想来肯定有太多惨痛的回忆。
父亲壮年过得很苦,与母亲一起养育我们兄妹6人,让一家人不忍饥挨饿是首要任务。母亲性格刚烈,与父亲争吵不断,却很心疼父亲,经常很怜惜地对我们说,看看你叔那俩手,都知道他受了多少罪。为了我们,父亲没明没夜地劳作,很贪农活,越是太阳大越不舍得休息,因为这样锄下的草会立时被晒死,人受罪了,但收成好一点儿,他的儿女们的肚子就能饱一点儿。为了我们,父亲向亲友们借过粮、借过钱,向信用社贷过款,这笔款一直等到我们参加工作才最终还清。看到父亲所受的熬煎,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学校好好学习,回家积极参与农活,哥哥们挑担、背柴、割麦、收稻,我和姐姐则很小就开始为全家做饭洗衣,都没有成为好吃懒做的人。
(二)
我们长大参加了工作,慢慢过上了父亲心目中所谓“有饭吃、有钱花”的好日子,当不再为吃饱穿暖奔波,父亲的天性充分展示了出来:他有时像天真的孩子,有时是幽默的伙伴,有时又是饱经风霜能出谋划策为人分忧的长者,脾气好,说话风趣,从小孩到大人广交朋友,左邻右舍,和尚居士,都能说到一起。和小孙女儿玩“连窑儿”时,他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反反复复仔细计算,到底从哪个“窑”走才能赢得更多,一老一小头凑在一起,互不相让,不准耍赖;急着打麻将而人不够时,甚至会喊十来岁的小侄子放下作业,临时来凑一角儿。母亲有时会问,今天做些啥活儿,他照例理直气壮地回答“啥也不做,玩儿”,然后就跑没影了,让勤劳惯了的母亲又气又笑。
(三)
晚年的父亲是满足、快乐的。他关心着我们每个人的情况,对我们工作生活中的一点点成就,充满得意并不吝表露。大哥在老家算得上“金牌司仪”,父亲参加那些红白喜事时,要坐在人多的地方,很满足地看他的儿子指挥得体,迎送宾朋;二哥为村里修的一条水泥路,他总是要把路两侧修理得整整齐齐,让路显得更加平整,方便通行;我们开车回去探望他,当时车在农村还比较少见,他必定要叫先生开车陪他到镇上加工猪饲料,给人介绍,这是他的小闺女“客娃”;二姐夫是县医院的主治医生,回去探望时,他站在院门口儿,大声招呼邻居们“小明回来啦,快过来看病呀”;三嫂曾担任县人大代表,父亲听说开人大会的时候,每名代表可以带一名亲属就餐,于是父亲就很关心会议时间,经常问嫂子什么时候开会,他要过去吃那一顿饭。其实当时物质条件已经大大改善了,与其说父亲是去吃那餐饭,倒不如说是在告诉人家家里有一个人大代表。
我们明白父亲的心思,虽然有些好笑,但对他的要求有求必应。是啊,父亲为了我们,吃的苦受的罪数不胜数,当我们终于长大,有了一点让他一畅心怀的东西,有什么理由不让他高兴呢?而父亲的爱重又何尝不是我们披荆斩棘一路前行的强大动力。
(四)
父亲的理想生活是有饭吃,有钱花,但对穿什么却不计较,冬天不冷夏天不热即可,至于新旧好坏,他不放在心上,一件衣服如果穿着得劲儿,可以一直穿好多年,我们给他买的新衣服,他当时很高兴,过后就放在一旁,还是习惯穿旧的。
父亲经常穿着破棉袄,上街赶集,到哥哥嫂嫂们的单位转悠,跟哥嫂单位的门卫、同事甚至领导拉家常。有时母亲骂他穿得太破,没人抬举,他嘿嘿一笑“今儿上街别人给我上的烟都吸不完”。那一次,他到三哥任教的学校转悠,当时正值下课,哥哥和几个老师站着闲谈,一个老师先看到父亲,马上招呼哥哥上前,而哥哥由于眼睛近视,认不出远远走过来的是谁。老师调侃说,这个人哪,文官见了要下轿,武将见了要下马。哥哥近前一看,原来是父亲大人背抄着手悠悠然到了,依旧穿着他的破棉袄。父亲就这样随性简单而又满足地生活着。
(五)
父亲喜欢喝酒猜枚,小时的我站在他的酒桌旁观摩,从“俩好儿”、“四季发财”到“七星照月”,酒令如行云流水一般。父亲经常以定枚“六连”取胜,也就是不管对方喊什么,自个始终只报六,人送外号“六大连”。经常喝酒,免不了会酒醉,有时甚至会醉得回不了家,母亲心疼,骂他的酒友,他还会辩解“不怨人家呀”:因为酒是自己端着喝下去的,不是别人强灌的。我上小学时,一次他又喝醉了,平时走惯的一段上坡路,腿软脚麻,竟然无法上去,只好就地睡在了路边。上学的同学看见后,在班上作为新闻传播,说“六大连”睡在上学路上,让当时的我很是羞愧。
父亲喜欢打麻将。年轻时忙着养活我们,根本没时间坐下来,等我们都大了以后,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了,几乎每天都要跟邻居们打一圈。母亲见他年纪越来越大,久坐有害健康,何况根本不是年轻人的对手,因为她听到邻居风声,要“每回少赢一点儿,要不然那老头儿就不打了”,认定这些人就是在“坑”父亲的钱。平时两老争吵不断,每回电话里母亲总告父亲的状,让我们“好好管管”。父亲被逼急了,把麻将子儿倒在桌子上,要教并不识什么字的母亲认麻将,以后好一起出去打,结果又被母亲好一顿训斥。因为打麻将,老俩口之间少不了经常拌嘴。一次,父亲麻将散场后,特意去买了一个西瓜,抱了好几里路回来讨好母亲,母亲怒气冲冲地一把抓起来扔在院子里,当场摔的粉碎,父亲慌着想赶紧去拾,结果家养的鸡鸭鹅一拥而上,可好好地吃了一顿。
父亲喜欢听戏,豫剧、月调、曲剧他都爱听,年轻时看村里草台班子演出,不管白天干活多累,晚上也要走几里去看戏,条件改善后自己在家放戏碟子看,我们给的零花钱,大部分被他买了戏剧碟片,碟机从VCD更新到DVD,父亲晚年的一大享受便是和他的老伙伴们坐在一起听戏。我们回家时,父亲也会把碟片放给我们听,给我们分享剧情,发表对人物命运的感叹好恶。通过父亲,我们知道了《二进宫》里赤心报国的徐延昭,《打金枝》里深明大义的皇后娘娘,苦守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碰死在李陵碑的金刀令公,父亲还熟知《四郎探母》、《寇准背靴》、《破天门》、《穆桂英挂帅》等戏剧剧情,这些流传在中原大地的英雄故事,或儿女情长,或忠孝节烈,父亲百听不厌,沉浸在时而苍凉悲壮时而婉转细腻的旋律里。也许,在生活极端困难的时候,听戏就是父亲的“诗和远方”,从戏中人物的命运里汲取养分,为现实的生活鼓劲助威。受父亲的熏染,我们兄妹在工作之余,都有不同的爱好兴趣,没有因生活的风风雨雨变成面目可憎的人。
(六)
父亲的年纪一天天地大了,先是那年冬天,喝酒后突然咳血,听从医生的建议,父亲果断地戒了烟酒,再后来父亲自己感觉到打麻将坐久了人特别难受,于是自觉控制时间,甚或不打。他坐在家里,专心地陪母亲听戏,做些家务小活儿,陪母亲走亲戚,回娘家,探望兄弟,吵嚷了一辈子的两个老人,终于出现了和谐团结的局面。
父亲82岁生日那天,我没能回去给他祝寿,给他打了电话,父亲也很高兴,说,等我90岁了,你们要再给我过个大生儿。我赶忙说好。当夜凌晨1点,我接到三哥的电话,说父亲突发脑溢血,人已经重度昏迷,要我们马上回去。等我赶到医院,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全身插满管子,我们六兄妹伏在床前,大声唤他,父亲的眼角渗出了泪水,却一句活也说不出来。我们含着眼泪,一边听医生的治疗方案,一边为父亲安排后事,那是多么揪心混乱的两天哪,两天后父亲从昏迷中永远离开了我们。
父亲的离去就像断了弦的琴声,嘎然而止,什么话也没有交代,他是满意于我们都已长大成人,无需多言?还是要交代的太多,无从谈起?我们都无法知道。我们知道的是,他的离开让全家陷入巨大的悲痛慌乱之中,那些天我们坐在一起,边掉泪边想出各种假设,怎么样可以避免他当晚发病,同时安慰极度难过的母亲,她不住地哭泣,反复说她的儿女们“要掉福了”,此后的日子里,我们深刻地理解了母亲这句话所包含的含义。而父亲的魂魄也常常进入我们的梦中,托梦问二哥他到底是得什么病走的,告诉二哥他现在的房子太黑,要给换个浅色的窗帘。“五七”那天,一贯沉稳持重的二哥,在父亲的坟头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八年过去了,时间冲刷了沉重的悲痛,终于,我们又能笑着回忆起父亲生前的各种细节,他平凡而又丰富的一生,他所看重和期待的一切。阴历的七月十五也就是“七月半”又要到了,按照风俗,这一天前后,儿女们又要到父亲的墓地祭奠,在坟头插上纸幡。我不知道纸幡的由来,在我看来,这也许就是生者写给逝者的书信,籍此告诉长眠的父亲,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告诉他,我们对他的爱和思念,也告诉他,我们在他不在的日子,还都在认真用力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