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故事我来读简书优秀作者文诗荟萃

你的故事我来读

2018-04-08  本文已影响27人  非飞羽宇

1

我是你从未握着的铅笔,写下你从不曾认识的方块字,一块一块堆积一起,铺就这道人生路,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

我的奶奶是一位彻彻底底的文盲,打小就没上过一天学,读过一回书。到目前为止,仍然不会拼写自己的名字,更不用说认识别的什么字了。已经经历了七十多个岁月的她,有时候还会像小孩子似的抱怨道,小时候怎么就那么不爱学习,现在什么都不识,一点儿用都没有,白瞎一辈子了。

可是有一样,她却记得比谁都清楚,那就是她的姓氏排在百家姓的第一位。我的奶奶姓赵,她也可以数的上来百家姓的前面几行。每次问她为什么赵排在首位,她总会骄傲的告诉我,因为姓赵的最厉害,人最多。知道个子丑寅卯,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人民币已经更新换代好几个回合了,对于奶奶来说,要认识它们还是要花上一段时间的。渐渐和这些面值总和为186元的彩纸熟络之后,最难也是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得不到解决,奶奶不会算术呀,毕竟钱最大的用处还是要买东西花出去的。数数奶奶还是会的,但仅仅是只限于30以下的数字,要是让她用这些钱去算加减乘除,可是难坏了她。因此,平日里奶奶喜欢收集硬币,一块的,五毛的,一毛的,新的,旧的,满罐子都是它们互相撞击的声音,十分清脆。

奶奶每逢赶集都是带着一大堆硬币去的,好在买的东西的价格都不是很庞大,否则不晓得她会卡在哪一个幸运的数字上。她很不喜欢用纸币,虽然打心眼儿里喜欢红红的毛爷爷,但也打心眼儿里讨厌为什么会有关于钱的加减运算法。通常她不需要我们陪着一起去买东西什么的,有时候她都会在摊贩桌子前徘徊好久,事先思索一番身上的钱是否足够。价格昂贵的物品爸爸都会按需帮她买回来,她也用不着数着钱罐子来回折腾,还没个准数。况且她只要是出了临近的几个村子,就再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哪里还会认得路。到目前为止,奶奶还没有出过一次远门呢,讽刺的是她到过最远的地方竟然是我们县中心的医院,更不要说她还有晕车的毛病。

她特别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踏出身边的这个小小圈子,去看看外面多姿多彩的世界。遗憾的是,她非但没有方向感,偏偏又是晕车一族中的一份子。虽然这使得她十分的懊恼,可是依然会听见她反复跟我们开玩笑的说:以后一定要开车带着我到外面瞧一瞧。

现代信息社会必然离不开网络和通讯工具,不过奶奶对这些概念却是一无所知,不会使用手机,不懂得何为电脑,她的生活方式仍然停滞在落后的农业经济时代。一日三餐,自给自足,闲暇时候与左邻右舍攀谈几番,其余的就像被世界隔离了一般。我记得她第一次用爸爸的手机和我通电话的时候,我能清楚的听到话筒中传来的爸爸的声音,告诉她如何把手机放在耳朵边,怎样对着手机说话。说起来挺好笑的,也许是奶奶认为我们相距比较远,担心我听不到她说些什么,一开口便抬高嗓门,对着手机大声说着,把在一旁坐着的爸爸吓了一跳。爸爸告诉她不用这么大声我也依然能够听得清楚,她才降低了声音。

其实爸爸很早就打算给奶奶买一部手机,不过就是一直担心她不会用,奶奶也说着自己用不着,买手机这件事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不过哥哥还是趁着一年春节的机会给她买了一部大红色的老年机,老年机其实和我们最初使用的手机没什么太大差别,大大的按钮,只是在某些数字上设置了经常拨打的电话号码。令我们诧异的是,奶奶没用几分钟居然真的学会了如何接听和拨打电话。看着她和哥哥站在狭小的房间两端继续练习着,突然觉得,只要多点耐心,奶奶一样可以跟得上时代的步伐。

奶奶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可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顺口溜一套接着一套,信手拈来,脱口而出,不夸张的讲都不带重样的。使我非常惊讶的是,奶奶说出的这些段子几乎都是她的原创作品。听起来不仅押韵,朗朗上口,而且合情合理,经常逗得我们一群小孩子咯吱咯吱的笑。这也许就是多年生活的经历给予她的馈赠吧,也算是对她人生缺憾的一种弥补。

奶奶出生于抗日战争期间的1941年,我想具体的月份日期大概她都记不得了吧,身份证上具体时间究竟是对还是错也无法考证了。在那样战火纷飞,提心吊胆的年代,生存已经是件十分艰难的事情了,谁又会记得这些无关紧要的呢!算上她,兄弟姐妹总共五人,奶奶排在中间,是老三。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可惜,他们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健在,经常会过来串门,无时无刻不关心着自己的姐姐。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世事沧桑,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依旧深厚,真的挺让人羡慕的。巧合的是,奶奶跟她的姐姐都是嫁到我们村来的,并且住的也很近,遗憾的是,这种幸福并没有维持太久时间,姨祖母便离她而去。

小时候哥哥和我经常会听奶奶给我们讲述淮海战役中的碾庄会战,虽然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故事了,可是她仍然对这段历史记忆犹新,尽管那时奶奶只是一个小丫头。每每提及于此,奶奶总是显得慷慨激昂,心潮澎湃。然后开始感慨万千,告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要谢谢共产党,谢谢毛主席。她真的是毛主席的超级拥护者,特别特别的尊敬毛主席,或许从战火里走出来的人都会有这种感受。

奶奶之前住的房子里面就挂着一张毛主席的挂画,我已记不清楚它是怎么来的了,总之奶奶特别愿意相信这幅画会给我们一家带来福气,容不得我们做或说任何有关它不利的事情,后来由于盖房子搬运物品,这幅挂画终于还是不幸遗失了,奶奶懊悔惋惜了好久好久。记得有次看到过一篇新闻报道,说目前仍然保留这幅挂画的整个徐州城仅仅六家。我想,当时要是完全由奶奶收拾整理东西的话,那幅挂画一定会还健在的,这个统计的阿拉伯数字也一定至少会加一。

奶奶小我爷爷五岁,嫁给爷爷的时候实际上不满十八岁(虚岁才刚好十八岁),裹着两条辫子就这样住进了我们家。在爱情还未如此开放的五十年代,说媒搭线似乎是当年人们结为连理的最主要方式,爷爷和奶奶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互相认识的。按说爷爷的年龄在那会就已经算属晚婚一族的了,两家人也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早点成家。因此他们仅仅只打过寥寥可数的几次交道便于1958年八月份去民政局(当时叫做“中国人民共和国内务部”, 1969年撤消,1978年设立“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并延续至今)领了结婚证,九月份就举办了正式的婚礼,用现代流行的话说就是“闪婚”和“裸婚”。

不尽如人意的是,那时正值中苏关系恶化,恰好偏偏又赶上了非常严重的三年大饥荒,婚礼自然而然也就只剩下一个简简单单的仪式了,没有烟花炮竹,没有宾客满座,更没有丰盛的喜宴,在两位长辈的引导指挥之下完成了神圣而又庄重的礼节。用他们的话说,这场婚礼能够完整的办下来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哪里还会在意承办的如何。

每个女人一定都梦想着渴望着自己的婚姻从一场与众不同的婚礼开始,事与愿违,爷爷和奶奶的这场婚礼从头至尾再简陋不过了。但是奶奶后来从来都没有抱怨过,毕竟受条件时局所限。我想就算是当时一些家境稍稍富裕的家庭也一定不敢筹办的多么盛大隆重,更何况我们家那会儿还没有这个经济基础呢。

2

奶奶的个头从来都不是很高,被裹得小小的双脚让人看了就觉得站不稳当似的。其实,严格说起来,我爸爸并不是爷爷和奶奶的第一个孩子,从名义上说,我爸是老三,而姑姑则只能排行第四了,他们的上面还有两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哥哥。奶奶嫁给爷爷后的第二年,他们便成为父母亲,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可令人遗憾的是在那种恶劣严峻的环境之下,这个小生命没能保得住。后来奶奶又怀了第二胎,命运又如有雷同的重演了一遍,第二个孩子也因为生活所迫不幸夭折。我没有结婚,没有做过父母亲,体会不到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我更想象不出要有怎样一颗坚强的心,才能让那脆弱的身躯抵挡得住一场接一场葬礼带来的冲击。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奶奶忙里忙外,作为一个女人,不仅要把家把持的好,生产队的任务同样也不能耽搁。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奶奶自己都不晓得当时是怎么熬过那段光景的。她的一位长辈曾经规劝过她一走了之,她自己也曾一度想到过要放弃,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奶奶没有选择离开,留了下来,面对现实地活着。

我的曾祖母是一位盲人,爷爷作为青壮年自然而然是要为建设中国贡献一份力量的(美其名,其实就是大生产的劳动力),所以家中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奶奶身上。每天不仅要照顾好公公和婆婆,而且还要跟随生产队到五公里以外的镇上去工作,有些时候因为任务比较紧,必须要留在那儿过夜,连家都不能回。如果一切都是这样的话,以奶奶这种勤劳的品格倒是根本不会在意,不会抱怨的,更不会被击垮的。那是在三年严重的自然灾害时期,人们由于饥饿而导致死亡的不计其数,当然在今天是有数据统计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谁能说的准呢!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当吃饭成为一个人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时,那时的艰难困苦程度可想而知。

但吃饭也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事情,“大跃进”时期,为了倡导一起劳动,一起分享,集体主义,人们吃的是大锅饭,统一做饭,不允许各家私自做饭。三天发一次饭票,每天也是正常的三顿饭,吃饭的时候凭饭票打饭。可是你知道,每人每顿那两勺子稀饭并不是货真价实的,只是混了点粮食的清水。运气好一点的可以摊到一丁点儿,运气差的也只能把得之不易的那些东西突突突喝下肚子。

奶奶就从来没和运气挂上钩,反而还老是跟她开玩笑。记得有一次,奶奶刚刚领完饭票,才打了一顿饭,就把饭票弄丢了。那饭票珍贵的就好似她活下去的希望,失去它就意味着在未来的两天半的时间里没有饭吃,必须要等到下一次领票的时候才能吃上饭,听上去这是何其残酷的一件事。雪上加霜的是白天还得照样干活,没得吃哪里会有力气啊,找回票是指望不上了,只得另寻他法。爷爷的那份还要用来照顾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奶奶只好到路边剜些野草碾碎了充饥,之后的几顿饭几乎每一顿都是这样熬过去的。白天工作的时候完完全全靠得那份毅力支撑着,有多少次感觉眼前在打转,有多少回双腿几乎瘫坐在地上,但一样一样都坚持了下来。晚上有时她会不顾严寒赶上十里路回家照顾我的曾祖母,事情处理好之后,就一个人独自坐在院子里,任凭刺骨寒风扑打粗糙的面容,看着月光静静的洒在这片不着痕迹的土地上,为什么命运会这般捉弄人。第二天一切如旧,还是要冒着黑早早的起床,把家中收拾妥当之后,又再赶上十里路回去上工。

要不是有次和奶奶聊天听她提及,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年轻的时候经历过了些什么!

因为长期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再加上营养补给不上,奶奶年纪轻轻就患上了“浮肿病”( 浮肿病就是因为食物匮乏,长期饥饿,单纯性营养不良形成浑身浮肿,治疗的药物就是粮食本身),全身浮肿以致行走都成了问题。当时有很多人都会生得这种疾病,奶奶那一支生产队只给了两个名额,她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位则是年过半百的老年人(对于中年和老年的定义,时间段不同,划分节点也就不同)。患得“浮肿病”的“好处”就是公社可以免费给你提供一次食物补助,虽然这份救济粮也不显得多么富裕,也足已勉为其难的将就着一个人熬过一段日子了。奶奶碍于自己的年龄,又好面子,不好意思亲自跑去领回补助,害怕别人笑话她跟一群老人抢粮食,然后就拜托临近的一位长辈帮她把这一小袋的补助粮领了回来。考虑到家庭环境的特殊情况,奶奶并没有独自享用,而是带回了家与自己的丈夫、公公、婆婆一起分享。这份救济粮显然无法填补贫穷的大窟窿,仅仅一顿饭的功夫就被全家吃了个精光,饥肠辘辘的感觉依旧会像海水涨潮似的再次涌来。

也许你会觉得理所当然,有了好东西当然要匀一部分给家人,但这也正是我钦佩奶奶的原因。前文我有提到过,我爸爸实际上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那也是在近9年之后出生的。也就是在这九年里,奶奶是顶着巨大的压力生活着的。虽然新中国已建立了十多年的时间,社会主义体制深入人心,可是旧社会的观念还是封闭着大多数人的思想,封建主义依旧渗透着腐朽的神经。如果一个女人结婚之后没有为这个家添个一儿半女,是极其不能够让别人接受的。造化弄人,奶奶和这个家似乎就没有福分抚养天赐的小生命。所以一家人对奶奶的态度就是这样忽冷忽热,在他们眼中,奶奶只是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的一份子。虽然他们之间没有闹过什么矛盾和别扭,整体看上去平平和和的,但始终没让奶奶融入他们所建立的家庭圈。在这样一层关系之下,其实奶奶处境还是蛮尴尬的,不用他人议论是非,指指点点,奶奶自己也觉得相当丢人,经常躲着不敢多见人。奶奶的性格和她的蛇属相一点都匹配不上,和蔼安静之中不含一丝丝的攻击性,只是默默地承受着那些流言蜚语。

很多时候我都深深的怀疑,爷爷和奶奶之间究竟存不存在爱情?又会是哪一种爱情?

最后总算幸运,爸爸和姑姑的到来冲散了萦绕在他们心中许久的阴霾,填补一家人多年来的夙愿,奶奶悬在心头九年之久的大石头终于可以安然落地,一家人之间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有了前车之鉴,他们对这两个孩子照顾地格外的细致,以免重蹈覆辙,再出现什么意外。虽然当时奶奶嫁过来已有十多年的日子了,可是生活质量并没有提高多少。一家子就这样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想着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两个孩子,因为他们是家的希望。

奶奶平素里非常的勤俭节约,什么东西都舍不得扔掉,不敢轻易浪费。农忙的时候,她会在田地中从前到后又仔仔细细地搜刮一遍,把遗漏的小麦或稻谷收集起来;每次晒完粮食,她总是不放过任何一颗,统统堆在一起,盖在塑料纸之下,哪怕是把手弄得乌七八黑的也在所不惜。就算是如今我们经常告诉她吃饭用不着这么节省,很多东西能倒掉的就不要留着了,可奶奶就是听不进去,依然我行我素,待到最后确实是变质了才会扔掉。即使这样,脸上不时还会露出惋惜的表情。因为这个,我们没少与她争执,但结局往往是被她的倔脾气折磨地无法言语。或许经历过了那些“吃人”的岁月,才会这样热爱上天赐予的每一份礼物吧。就像有句话说的:只有经历过,才可语人生。

姑姑出嫁了之后,奶奶和爷爷就搬到了距离我们家有四十几米远的南边,中间隔着一户人家。爷爷和奶奶住的房子不算很大,二十来平米加上外面东侧的一间厨房,还有附带的用篱笆围起来的小小的院落。院子虽然不大,但是奶奶在里面空闲的地方都种上蔬菜,也算是充分发挥它的最大价值了。房子是用空心砖垒盖的,还是十分结实的,大门朝向正南。不过屋内地面并没有砌上水泥,高一块洼一块,但是他们才不会计较这些呢。

屋内正对大门东西摆放着一张宽宽的床铺,临近的西侧是一个储藏柜,约摸着一米六高,至今还在使用着呢,柜子后面堆放着一些粮食和农耕用具。靠近床头处有一张矮小的桌子,那是爷爷和奶奶的餐桌,上面经常摆满了碗筷和碟子,当然在它的脚下一定还会发现酒壶。这可是爷爷的宝贝之一,饭前饭后总是要抿上几口,还不时的砸吧砸吧嘴,好似没过透瘾。另一样宝贝则是他的大烟袋,烟袋杆上拴着一根绳,末端系着一个装满烟丝的烟袋包。爷爷跟它可真是形影不离,无论何时,不管去哪都带着它,别在腰上的粗布之中,得空的时候就会坐下来,把烟袋锅朝烟袋包里轻轻一舀,点上火抽一阵子。烟雾环绕在他的周围,满足和享受却洋溢了整个脸颊。

每逢夏季,爷爷特别喜欢带着他的专属烟具,和一群同岁数的人坐在岸边的树荫下乘凉,一边聊聊家常,一边任凭夹带着湖水味道的夏风吹向自己。不忙的时候,他就会忘却了时间,能待在那儿坐一个下午,直到奶奶做好了饭跑过来叫他吃饭。他才懒洋洋的起身,掸去屁股后面的尘土,双手背在身后,跟着奶奶回家。

奶奶和爷爷在生活中好像就没起过什么争执,她一直都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极低,对爷爷的话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不过这的的确确是一种很好的处世方式。奶奶基本上不会参与到家庭中的任何决定的表决,这倒不牵扯家庭地位问题,而是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年轻的时候奶奶就是居家和厨房中的一把能手,即使在她六十多岁依然可以做出非常可口的饭菜,不咸不淡,我和哥哥步入十六岁之前大都是吃她做的饭长大的。并且每次她总是会坐在一旁盯着我们吃饭,乐呵呵的在那里傻笑着,她说和我们在一起就会特别开心和高兴,这一点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

爷爷过世以后,爸爸不忍心奶奶一个人守着那间空洞洞的房子,就让她搬了回来跟我们一起住。无论人在或不在,待在那儿,就会让你想起过去的种种,回忆是最不能轻易触摸的东西,它会把你发配到你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时间段,剩下的只是煎熬。

奶奶常说,六十六岁虽然听起来是那么的好听,六六大寿啊什么的,可是处在这个岁数,却是在经历人生的最后一道坎。平稳的度过了,你就会活得更好。我知道奶奶为什么会这样说。爷爷就是刚过完六六大寿的第二年开春去世的,奶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她一直都不相信人会在最美好的数字上坠落,那样悄无声音,却痛的撕心裂肺。

爸爸把院内的一间小屋整理出来给奶奶当做起居室,虽然面积没有之前的大,不过环境却改善了不少。从此我们就在这小小的房子和院落内演绎着五口之家的故事,人和人之间无论存在着什么样的差距,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生气。

尽管奶奶已经搬进了新家,也告诉我们慢慢习惯了在这儿生活,一个人生活。可是有时候我仍然能看到奶奶一个人躲在屋子里面对着爷爷的遗像哭泣,发现我之后,便把脸深深埋进手掌之中,偷偷的抹去眼角的泪水,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刚才流泪的不是她似的。不过噙满眼眶的泪水和那红红的鼻头还是出卖了她。以前我一直觉得奶奶和爷爷之间的感情完全是因为时间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发现我错了,很多事情只有到了一定时期你才会懂得。爷爷对奶奶而言,就是她生命的依靠,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忽然间这个依靠轰然倒塌了,那一部分也被无情的从身体中抽离出去,就患得患失,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我和哥哥从此就成了她生活的羁绊。

3

其实我对爷爷的记忆并不是很多,但我知道他对我们的关爱一点也不少。爷爷高高的瘦瘦的,留着短短的头发,但依然能够分辨出它的颜色已与我们的不同。有人说人到中年,男人便不再喜欢留着头发,剪得短短的,并不是因为有多么的方便和舒服,而是不想让变白的头发太过显眼,人嘛,总是不情愿服老。他走路时总喜欢抬着下巴,倒不是因为多么的骄傲,大概是因为喜欢喝酒留下的后遗症吧。爷爷嗓门很高,爱讲一些大道理,吃饭的时候都不例外。每当爸爸妈妈工作到很晚才回来的时候,哥哥和我就喜欢到爷爷奶奶家蹭饭,然后不得不听着爷爷唠叨个没完,虽然不耐烦不过第二天我们依然会厚着脸皮过去。

爷爷和奶奶特别喜欢种菜,除了他们以前住的院子里种满了蔬菜之外,村后的园子里也满满都是:辣椒,萝卜,白菜,豆角,山芋,有时还会种上一大片脆瓜(有些地方俗称“烧瓜”)。爷爷和奶奶时常带着哥哥和我,拎着水桶去浇水。从小我就特别的懒惰,不怎么爱干农活,但是一想到以后会吃上它们,还是顺从了爷爷和奶奶的话,跟着一起去。相比之下哥哥可就比我勤快多了,做的又好又快,他们就嘲笑我说将来是要饿肚子咯!

当然我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因为最令我开心的是收获的时候,嘴馋似乎就是我们孩子的天性。爷爷奶奶会留一部分存储在地窖中供家庭日常食用的,另一部分则是卖掉,虽然赚的不多,但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每逢有没卖完的,可就便宜了我们附近的这帮孩子,一个个早就翘首以待了一整天。可是爷爷从第一天起就给我们定下了一条规矩:尽吃不尽拿。当时也不知是谁紧跟着接了一句:不拿怎么吃,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从此这两句话似乎就成了晚间那段幸福时光的暗语。

爷爷很早就戴起了老花眼镜,但我不知道精确的日子,奶奶也记不得了。不过爷爷平时很少佩戴眼镜,只有在看比较重要的东西的时候才会戴上它,而且推得远远的看。我曾试着戴过一次,只觉得一块高一块低,一块凸起一块凹陷,头晕的不行。

作为庄稼人,爷爷自然有一些手艺,不过我能知道的已经不多了,仍残留在记忆中的就属编草席和竹筐了。那么多条蒲叶堆在一摞,没几天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坐垫。我们会躺在上面睡觉,坐在上面玩纸牌游戏或是谈天说地,嘻嘻闹闹。虽然有时候觉得不是那么的舒服,但除了池塘之外,它却是我会优先选择的一块地方。每到下午我们就会抱着蒲草席跑到河边,躺在上面,任凭夏风吹着,好不惬意。

小时候我爱贪玩,喜欢热闹,很少同爷爷单独相处,不过倒是有那么一次爷爷足足说教了我半个多月。读三年级的时候正逢中秋佳节,学校早早的就放了我们半天假。可是晚饭后我不小心伤到了脚,伤口不是很大,但比较深。此后的半个多月,爷爷每天早上送我上学,接我放学,路上重复着跟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其实那时候爷爷的腿脚就已经不太方便了。

说来挺可笑的,直到现在,我依然时常会在中秋节前后出现一点点的意外。不晓得是不是那会儿留下的后遗症。

无论爷爷在或不在,奶奶一样从来不知道给自己添置东西,比如衣服,鞋子,吃的,用的……如果不是妈妈和姑姑不时为她买几套服装的话,我相信奶奶能够借着自己缝制的几套衣服就这样过活下去。尽管我对她的心灵手巧从来没有产生质疑,只是这对于眼睛不怎么好使的她来说,却变成了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了。记得小时候,她只要把线那么轻轻一捻,就可以轻而易举的穿过细小的针孔中去。而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做不出来,唾沫沾了一大把,使得线兄弟分离,也没能达成目的。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每逢遇到需要对针的时候,总会主动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兄弟俩。我猜奶奶一定是想锻炼我们。写到这儿,脑海中依然能够浮现出奶奶在院子里缝制被子的画面。

生活中的奶奶是一位极其坚强的女性,即便是曾经遭受那么多的磨难,她也没有向命运低头。可是在情感方面,她又是极其的脆弱,那么多愁善感,那样不堪一击,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仅2015年一年,我们这个不满八十户的小小村落却有五位老人过世。想想他们一年之前还会出现在我面前,叫唤着我。小时候我总是很反感他们这样或那样叫我,很不喜欢。后来长大了,和他们碰面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一年之中甚至都不能见上一面,终于再也听不到像小时候那般幼稚的称谓。我知道,某一天,会在某一个角落里,再打听不到他们的消息。走的累了,便飞的远了。

岁月给人最大的痛苦就是离别。

他们的年纪和奶奶差不了几岁,彼此相处的非常融洽,以前总喜欢坐在一起聊天。太阳光下,几张凳子,东拉西扯,说说笑笑,几个人就好似能洞悉天下事,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看着这些生活中熟悉的脸孔慢慢变成定格的画面,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奶奶时常在我们耳边说道,谁和谁曾经给过她什么东西,谁和谁还在不久之前与她交谈。而如今她的老朋友一个个从身边离去,这些变故打得她措手不及,没有一丝防备。每当黑夜覆盖而来,陪伴她的只有冷冰冰的回忆,哄她入睡,唤她醒来。

她依然会像从前那样在门前的凳子上坐着,面朝阳光。也许是在等待着什么,等待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脸庞,还有熟悉的声音。偶尔沉下头,低语一番,似乎是在和谁作道别。

我知道她是一个特别怀旧的人,对过往的事,逝去的人,还有断断续续的记忆,割舍不下。这样的人一旦陷入情感的包围圈,很难冲出来。即使冲的出来,也是倾尽全力,最后落得满身的伤痕,难以愈合。一次次的发呆,一次次莫名的落泪便是最好的佐证。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