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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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老院在县城南街。我家在北街,从北到南穿行整个主街道,就到了县城唯一一家养老院。
从北到南的路上,第一站是老舅家。
老舅的儿子已经五十多岁,现居加拿大;老舅的儿子有一个独生女,现居美国。也就是说,在我这小县城,只有老舅和老舅妈相依为命,再多的美金对他们老两口而言没有意义。老舅妈是在七十二岁时得了老年痴呆,大脑不听使唤,嘴巴一直说话,当然,她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老舅儿子从国外回来过一趟,他说:“爸,要不你和妈住养老院吧,我妈这样,你一个人也照顾不了呀!”老舅说:“你不能回来?”儿子说:“我回来有什么用?还不是请护工照顾?”老舅说:“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谁知道哪天——”老舅儿子说:“我在那边习惯了,再说我一家人都在那边,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吧。”这样,老舅和老舅妈就住进了城南的养老院。
我问妈:“去了买点啥?”
我妈说:“养老院啥都有,再说老人能吃啥呀。人年龄大了,就是想多见几次亲人罢了。买一瓣香蕉就可以了。”
老舅家长期不住人,各类家具物品摆放整齐,进门就看到客厅左边挂一“福”字,右边是一张“全家照”。
“妈,老舅家虽然条件好,但我感觉没啥人气呀。”我拿着鸡毛掸子清理沙发上墙壁上积压的灰尘。
“家里不住人,怎么会有人气呀。村里的老房子不住人的话,都会塌掉的。城里单元楼有别人家的人气养着,只显着空落落些,很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已经冲洗好两个拖把,递给我一把。
第二站是老姨家。
老姨家有三个儿子。老大是医学博士,武汉某医院副院长,有一个独生女,女儿也学医,一家三口已落户武汉多年。老三学习成绩也优异,从武汉某理工大学毕业后,就在当地就业、结婚、生子,自然也落户武汉。哥俩离得很近,总算彼此有个照应。
老姨二儿子当年的学习成绩也相对可以,但老二一心要超过老大,第一年达本科线没走复习一年,第二年成绩有所提升但还不合他心意就又复习一年,第三年的成绩竟直线下滑只能上个大专。这次没有后路只能选择上学,但老二心里不舒服呀,积郁成疾,大一勉强上完就不得不休学在家。犯病时候什么人都打,医生诊断说是“狂躁症”。时好时坏,终究是连大学都无法肄业,就这样在家待着。
二儿子不犯病的时候,温顺乖巧,还能帮二老干活。老姨和老姨夫觉得这样子也挺好,孩子有点毛病,反而能陪在身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老姨夫虽然是老中医,但也躲不过在七十三岁时忽然中风不会说话的恶疾。曾经虎虎生威的老姨夫如今见了人只能一直堆着笑脸,说不出一句话;又因腰椎做过手术,走路只能拄个拐杖小步挪。
倘若老二犯病,家里出现两个病号,老姨照顾不过来时就只能把老姨夫临时寄养到养老院。
“老姨,需要给老姨夫带点啥东西呀?”我们去的时候,老姨早就等在了大门口。
“你老姨夫就爱吃油泼辣子,我都弄好了,你们给捎过去。”老姨堆着满脸褶子纹说。
“姨,二弟好点了吧?”我妈拉着老姨的手问。老姨这辈子并没有做过多少农活,手的皮肤还算光滑,但纹路又多又杂。
“好些了,等病情稳定了。就把你姨夫接回来,放在眼前心安些。”我发现老姨的眼睛现在越发小了,快皱成杏核了。
从老姨家出来,大门外的高树上正有几只麻雀叽喳乱跳,我拉拉我妈衣襟:“妈,你看,人老了连鸟都不如呀,窝都没办法回。”
我妈说:“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各有因果,一个人享多少福受多少罪可能都是天定的。人不能贪得无厌!你老姨夫起码还有老二在跟前嘛,即使脑子不好使,能经常看到就心安呀!”
“那,妈,以后我走到哪里就把你带到哪里,这样你不就老能看到我了!”我调皮又真心实意地说。树上几只麻雀叫得更欢了。
“那肯定好呀,你要努力奥!”我妈明显是没把我的话放心上。
第三站是老姑家。
老姑家是两个儿子。老二曾在上海消防部队,转业后跟着媳妇在萧山落户。小时候飞檐走壁,撩猫逗狗,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发现没学历不行,就选择应征入伍。到部队后,老二表现非常出色,出任务时特别勇敢,立过几次三等功,几年前转业到地方,在某建筑单位担任书记,目前只有一个女儿。
老大曾在电视台工作,丈人家做生意,在北京有产业。老大不仅主持得好,还在外面办培训班,在当地小有名气。后来他将工作调到党校,经常外出开会、讲课,偶尔还在市电视台出演节目。唯一的儿子也被他培养得极优秀,无论是成绩还是表演,样样拿得出手。老大家在市里,又工作繁忙,只能在家里有事情时,回来转一圈。
这不,过年时候雪过天晴,老姑非要骑着电动车出门,也可以理解,因为老姑腿疼,年轻时候掉井里落下的毛病。但骑着电动车进城虽然解决了腿疼问题,却带来高风险。终于在某一天进城时,连人带车摔了,右腿骨折。
今天,我们就顺路去看她。进去时候,老姑的右小腿正箍着石膏打着绑带放在高椅子上,老姑父佝偻着脊背从屋子里端出新熬制的米汤。阳光正好,暖暖地晒进这家院子,也斑驳陆离地落在院子中间的竹叶竹竿上。
我们带了些慰问品,和他们闲聊了一会。临走前,我妈又给老姑留了一百元。我看到老姑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花。
后来我问我妈:“老姑有老姑父伺候着,为啥还哭呀?”
我妈说:“你老姑父也七十多岁的人了,看那背驼的。两个儿子都跟着儿媳妇,除了给钱,哪一个在跟前陪过他们呀?说话人太少了。”
“那他们为啥不跟着儿子住呢?”
“他们年轻时候跟着帮着照看孙子。如今年龄大了,孙子孙女也不需要他们照看了,人老了就想要点自由要点清静,他们肯定不愿意和媳妇住在一起。再说,可能儿媳妇也嫌弃他们哩。”我妈说话的语气太平淡,像白开水一样习以为常。
“可这样看着真可怜!”我脑子里又浮现出老姑僵硬的箍着石膏的右腿。
“有什么办法,人都会有这一天。衰老是一个必然,幸福只是偶然。如果儿女都不能在身边尽孝,别人更不可能呀!”
“那老姑老姑父以后也可能进养老院?”
“从目前情形看,应该是。媳妇不可能伺候,要是儿子也不伺候的话,那最好的办法就是送进养老院请人伺候呀。”
我实在接受不了我妈如此冷淡的说话语气。就反驳说:“总会有解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呢?相比较看,有女儿相对好点吧。”
这样闲聊着,我们终于到了今天的终点站:养老院。
养老院在一个僻静的街道上,隔壁是聋哑学校。对于正常人而言,这真是一种令人压抑的安排。垂垂暮年的老者,日落西山;口耳闭合的残疾儿,无声世界。这条街静得让人窒息,我忽然明白我妈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养老院的建筑比起学校甚至有点奢华,正午时间,老人们都在房间里休息。明明和酒店一样的公寓,我们进去却处处感觉陈腐,浓密的树荫连鸟儿都不见。原来,“老”不仅是一个状态,还是一种气息。再破旧的学校,有活泼泼的孩子在里面奔跑、嬉戏,书声琅琅,就会生机盎然、美丽如画卷。再堂皇的建筑,住着需要被照顾的老人,就感觉像墓地,布满行将就木的惨淡。
楼宇门口有一个老人正坐在躺椅上和手机里的儿女说话,手机里声音嘈杂,听不真切,我只听到老人说:“你们哪天来看我呀?”
无论条件多好的养老院,终究只有冰冷的建筑、淡漠的植物,以及尽职尽责的少数工作人员。还有就是偶尔被老师带队来慰问的小学生。曾经有媒体介绍说养老院有多好多好,今天实地来过,我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想起去外婆家的时候,巷口有位老人九十多岁了,坐在大门口,晒着太阳,脸上绽放着孩童般的微笑,我当时的感觉是“长寿真好”。外婆说,那位老人有三个儿子,都在本村,但老人依然独居,只让每个儿子轮流到他家里做饭,生活自由自在。与养老院的生活比较,老人的家确实破旧些,饮食也家常,但老人却表现出蓬勃的生命力,就像一株绽着新叶的旧枝,这大概就是植在人间的重要性吧。
我没有跟着我妈进入房间,只在楼道里等着。房间里黑乎乎的,像令人窒息的黑布袋。阳光透过玻璃窗惨白地打在我身上,老舅妈在里面一直咿呀咿呀说着什么,像精神病人,也许她本来就是吧。我妈陪老舅说了会话,就出来了。
然后我们又去看望老姨夫。老姨夫只嘿嘿笑着,表情像画在脸上,比纹过眉毛更僵硬。原来,喜怒哀乐、行走自如是一个人多么宝贵的拥有。我妈说:“姨夫,姨说很快就接你回去啦,你自己多宽心奥!”老姨夫笑着笑着,眼角挂出两颗泪来,清亮的。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出养老院的铁栅门。门内的世界像地壳在塌陷,拽得人心发沉,呼吸不上来。当我终于跑出门外后,就开始大口大口呼吸这满是人间烟火的热辣辣的空气。
卖水果的小贩,来来往往的车流,偶尔骑着电动车飞驶过的少年,眯着眼打盹的商家……有阳光的世界真好,有鸟语的世界真好,有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漂亮的丑陋的等各种样态人物的世界真好……有人味的世界真好!
“妈,以后我一定要让你跟着我,哪怕弄丢了再找回来!”
“反正不进养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