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缘
一梦三千年，闲看桑田变。缘尽大道显，劫起红尘乱。
1
半夜的时候，我醒了。
跟寻常一样，我半夜会醒来撒个尿，因为晚上水喝多了。可是这次不一样，明明睁开了眼睛，眼前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早前经常在书里看到这句话，现在才知道一点也不夸张。我摸索着窗帘的大概位置，把窗帘扒拉开，还是一点也看不见。
难道我瞎了？
我心里一惊，看到过几个新闻，有人玩手机时间太长，导致失明。真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最近迷上了B站，睡前总是看一些游戏和修道相关的视频。“信息茧房”真不是盖的，总是推送这些很抓人的视频，一看就忘了时间。
真倒霉。明天得去医院了，跟人说自己沉迷刷手机，把眼睛刷瞎了，朋友们不知道怎么看。
不过还是得先尿了再说吧，瞎子也不能被尿憋死呀。
我摸索着起来，穿上鞋，身体微屈，右手扶着床边，左手伸开来，指尖划着墙，向卫生间摸过去。
突然，我的手碰到一个东西，
那应该是窗户遮阳帘的开关，我赶紧按下开关，一阵“嗡嗡”的声音，窗户外的光开始透进来，晨曦中隐隐绰绰的远山看得真切。好熟悉的景色啊，似乎刚还在哪儿见过？我突然有些迷惑了，想起似乎梦里那个山峰，就是这个样子......
2
“仙长，我们去前面山峰，半月前我看到那边山顶有些药草，现在应该可以采了。”
女弟子在前面喊，声音渐渐飘远，李向远循声赶紧跟了上去。她似乎跑得太快，为了跟上她，李向远微微侧头，向前探出的手臂漏掉了一些障碍，脸上被树枝划了很多下。就听得耳畔风声“呼呼”而过。
“前面是深谷，要御风。”她又叫起来。
这里的地形李向远大概心里有数的，虽然看不见，但也来过数次了。于是他脚下用力一蹬，跳起来，张开双手，打开衣袍，向前滑翔过去。
跳得有点高，或者说跳得有点晚了，这一下虽然落上了对面崖边的小道，但也直直砸到了山壁上，来了个脸刹，碰得他头破血流。
李向远心里无名火起。
下午，晴川给李向远上着药，嘴里却絮絮叨叨：
“仙长，你这一身本事，是天生的，还是谁教你的呀？你从来也不跟我说。”
李向远哼了一声，没有答理她。
“我服侍你都三年了，你从来也不跟我多说两句话。”晴川还有点不快起来。
“你服侍得我成天受伤，真是多谢你了。”李向远没好气地怼了她一下。
“你道法这么高，怎么皮肉还这么弱。”她语带讥讽。
李向远没回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晚上，李向远应邀来到掌门的居所。
“长老，晴川这妮子侍候你这几年，你感觉如何？”掌门轻声问着李向远。
李向远竖起耳朵，听到外面极远处一声鹤唳，鼻子里闻到草席和油灯的味道。确定这里只有掌门和他。
“我想换个弟子照顾我。”李向远直言不讳，“说实话，我是忍了很久了。之前我跟你提，你一劝，我气一消，就算了。这次我真得受不了了。你看我的脸。”他指指脸上的纱布。
“好的。那以后就让锦云跟着你吧。”掌门出人意料地一口答应了。
3
真是好笑，我心里想着，梦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晚上做了个瞎子修道的梦，还真是立竿见影，起床的时候就似乎真的看不到了。对了，最近看的那些乱七八糟修道的视频，看来也是起了作用。
我去餐厅吃着饭，母亲在客厅看着《金牌调解》。
“妈，你昨天把我房子遮阳帘放下了？”我咬了一口馒头，问道。
“啊......对。你说你最近休息不好，我看电视里说光污染影响睡眠，就把帘子放下了。”母亲把电视暂停住，跟我解释着，“怎么样？昨天睡得好吗？”
“挺好的，以后别关帘子了。”我把最后一口馒头放进嘴里，就了一口土豆丝，站了起来。
“你没跟我说，我晚上醒来，还以为自己瞎了，吓我一跳。”
母亲笑起来。
晚上下班回来，我开始收拾行李。明天去深圳出差，要跟一个客户谈个合作项目。
睡觉前拉上窗帘的时候，我特意看了下外面，遮阳帘没有放下。
明天出差，明早起来后就直接去机场，我把闹钟调得比平时晚半小时。突然就想起昨晚那个梦，梦里我是个瞎子，可是梦里的场景，却好像真看见过一样，但是仔细琢磨，又好像没有看见，梦里侍候我的女弟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模样来。
刷牙的时候，我想起来初恋女友林月就在深圳，明天到了那边要不要跟她见一面？
跟林月在一起三年，高中认识，大学分手。实际上只有高中那两年两个人是真的在一起的，大学那一年，只有书信往来。后来林月上了大学，就提出了分手。
现在已经过去九年了，林月去年刚结婚。虽然没有断了联系，但除了逢年过节，或者朋友圈点赞，并没有其他互动。
见不见呢？见一面，显得自己旧情未了；不见呢，又好像自己放不下，故意不见。好纠结。
刷完牙，吐出漱口水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发给微信先。
微信里一提，林月马上就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我却突然有点不知所措了，见她说什么呢？
以前好像有个日记本，看看高中跟她发生过什么事，回忆回忆。青葱年代，正好追忆下。高中学校已经关闭了，上次回去回去拍了些照片，发了朋友圈，林月在下面的留言很伤感。
我从书架上找到高中的日记本，翻到和林月第一次约会时那天的日记。
10月12日，星期一，晴
昨天下午骑车过来，我没有进学校，直接骑到了浴室门口，我知道她每周日来学校后，都会出来洗个澡。
等了一会，她果然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比平时看起来更迷人。我抢过她手里的篮子，里面是毛巾洗发水之类的。她不愿意，但我才不会管，追女生胆就是要大。
我跟她说一会一起去操场走走，她没答应，说是晚上是班主任的晚自习，有作业要写。我就顺势说那就明天晚上吧？她答应了。
今天在学校商店买了一块巧克力，用的是我的早饭钱。晚自习后去她们班找了她，我们在操场走了一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没说话。我把巧克力给了她，一直在我裤子兜里装着，都捂化了，好丢脸。
后来在女生宿舍门口，她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我？”我回答说“我看见你就喜欢你了，没有原因。”
她看起来并不开心，看来我回答错了。
我不由笑了，这是个少年恋爱经典问题，女孩子想要确定男孩会不会变心，因为如果你说因为她好看就喜欢她，那今后你总会碰见更好看的人，是不是又要喜欢别人了？这种焦虑是刻在女性基因里的，因为男女双方在生育上的成本差异太大，所以女性对于感情总是比男性更加小心。
年过三旬，有过多次感情经历的我自然知道那个女孩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是那个单纯的男孩又怎么会明白呢。
4
“仙长，慢点走，这里有点陡，你扶着我。”锦云细心地给李向远指点着。
“不用，我自己能行。”李向远慢慢地走着，双手不时向前挥一下，以防碰到东西。
“你真厉害，走路比寻常人还快。”
“没什么，这些地方我来过很多次了。”李向远颇有点得意，“风吹过山，吹过树，吹过草，吹到我身上，我就能感受到山，树，草。这是大道之微，我也是最近才体会到这一境界。”
“仙长，你这境界，比掌门都高了吧？”锦云语带崇敬。
“掌门囿于俗务，此生恐难大成。”李向远有点遗憾地说，“你若潜心修炼，必有所成。”
“那还得感谢仙长你，这才一个月，我就已堪破情关。”锦云恭敬地感激着，“两年都无法突破，那天听你一句话，突然就顿悟了。”
“这是你的机缘，我助你突破，你也在照顾我日常行居。”李向远由衷表达着感谢，与晴川相比，锦云对他可谓是悉心照顾，小心翼翼。这一个月从来也没有磕过碰过。“这是你的缘，也是我的缘。”
“明天山下的镇上有集，掌门问你要不要采买些东西？”锦云高兴地问道，“我们一起去吧？”
“好！”
5
飞机起飞了，我探头看看机舱外逐渐变得模糊的地面，关上舱帘。云上光线太强。从随身包里拿出日记本，继续翻看着青春的记录。后面就是我追求林月，威胁潜在竞争对手，拉拢她身边的朋友，林月答应做我女朋友等往事。过去一幕幕在我脑子里展开，原来很多记忆真的溜走了，要不是这本日记，就唤不回来了。
突然，一段奇特的记录吸引了我：
11月26日，星期四，晴
昨天晚上做了个很怪的梦，我梦到自己是个瞎子，但是天生有悟性，已经有了一定的道行。
没有家人，虽然是瞎子，但生活能够自理。本来一直在镇上自行修炼，虽然清苦，倒也自得其乐。
有好几年不能精进，无意中听邻居说百里外的仙山有修炼门派，于是辗转投入仙门。
出人意料的是我的道行竟然超越了掌门，掌门大喜，让我做了长老，并请一位叫做“晴川”的女弟子照顾我。
晴川不大会照顾人，我总是被她害得摔倒磕碰。
听她的声音，有点熟悉。醒来后我才想起来那是林月的声音。
话说林月真的喜欢我吗？感觉她总是气呼呼的，连梦里都对我大大咧咧的，不好好照顾我。
我去，这是怎么回事？这个梦竟然跨越了十多年，还给续上了。
大脑真的这么神奇吗？
飞机即将降落的提示音响起，我收回思绪，收起日记本。
与客户交流比较顺畅。我把相关资料通过邮件发给公司领导，拿起手机，看到了林月的微信：
“明天五点半到海岸城，到时候看你喜欢吃啥，我们再定。”
我回了个“好的”，心里想着明天周六，没什么事，先去买点水果，晚上送给林月。对了，一定要买点巧克力，她高中时最爱吃巧克力，那会儿我总是省了早饭给她买。现在她大概不会喜欢这种廉价的零食了吧，但也许我送的巧克力，意义不一样。
6
跟锦云从镇上回来，走到山前。山风从脸庞吹过，捎带着山间泉水的冷冽和甘甜。
李向远突然兴起：“锦云，我们比试一番，看谁先到山门下。”
从这里到山顶的山门处，一共有三千六百八十二级台阶。
“好呀。”说着，她就背着筐子跑开了。
“你背着筐子，我让你一百个呼吸。”李向远鼓起风，把声音送给她。
“不用，你赶紧吧，别说我欺负你看不见就好。”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越来越远。
李向远张开双臂，袍袖被风鼓动，渐渐呼呼作响。他把思维通过风延伸出去，风刮过山体，扫过三千六百八十二级台阶，拂过每一处缝隙，掠过每一个石缝中的树，经过锦云的时候，打了一个旋，随即吹到山门。李向远顺着风的轨迹，像雷电一闪而过，在狭窄的山路上留下一道残影。
经过锦云的时候，一个回旋，把她背上的筐子卸下，却不背起，而是拢在右手臂下，由风带着，一起闪到山门下。
李向远惊喜地发现自己御风之术大成。
等了半炷香的时间，锦云上来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抬头看到李向远，她脸色一变，肃然站定，一拱手：“恭喜仙长大成！”
李向远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能清晰视物了，刚才还没意识到今日御风术大成的同时也突破了大成境界，可以算得上真正的地仙了。
锦云的话语如一计闪电雷劈，在他意识到自己大成的一瞬间，天地时空与意识融为一体，那一霎时似乎千秋万代流过眼前，未知时空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飞速掠过。突然李向远的意识里感受到有人在未知领域牵扯着他，那人是他的某一世分身，似要将他拖出眼前一片混沌。
锦云脸上喜色难掩，看来是李向远在她面前大成，让她顿悟，连破三关，现在她离大成境界也就一步之遥了。这就是常说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李向远笑着扶着她的肩膀，连声祝贺，“你这精进速度也是无人能及了，现在这山上，除了我，就数你境界最高。”
“能跟仙长修炼真的是我的福分，只月余时间就接连过了四关，从刚过炼形阶段直达大成前，感谢仙长。”锦云诚心感谢，跪下拜了一拜。
李向远没有阻拦，这四关，他也花了五年，锦云只用了一个多月，受这一拜，他不虚。
“这还是靠你悟性高，不似某人跟我三年，也没有丝毫精进。”他想起晴川，心里略有不快。
“晴川？”锦云愣了一下，低头说道，“晴川姐姐上个月跟我说你即将大成，但一直难得机缘，说你需要换一换环境和周围的人，带给你新的契机，助你大成。”
锦云抬起头，眼睛泪汪汪的，“她还说，跟你一起，一定能帮到我，你大成的时候，我肯定会有突破。她主动放弃了证你大成的机缘。她也有两年没有精进了，如果她今天在这里，一定可以突破的。”
李向远一时愣住，想起这三年，正是跟她一起，每天在山间急急地跑动，没有空闲慢慢用手用耳去感受天地，不得不逐渐学会了捕捉风的流动，进而得以体会御风术，领悟自然万物演化与时空之变，最终悟道大成。
原来他全错怪她了。
正在他悔恨之际，掌门翩然而至。
“恭喜长老大成。”掌门喜笑颜开，“适才这边霞彩闪动，我就猜是你。”
转头他又看到了锦云，脸上惊喜更甚，“锦云，你竟然到了大成前境界，我派终是光宗耀祖了。”
李向远走上前，握住掌门的手：“掌门，晴川主动要求换锦云服侍我，你怎么不告诉我？”
掌门一愣，脸一沉，“她不让我讲，怕扰你心志，阻滞你的仙道。”
他停了一下子，继续说道，“三年前，她路过你住的镇子，发现你道行高深，却没有修炼章法，不得要领，就拜托你的邻居给你带话，指点你来这里。”
“为什么她不直接跟我说？”
“如果跟你说，你肯定就跟她来了，但是这是因为你知道她愿意帮你。而如果你并不确定我们会不会收下你，还是要主动找来。这两者的区别......”
“愿力。”李向远脱口而出。修炼到大成，很多事不用再讲得那么明白。
“我欠她的。”他对着掌门和锦云说，“我一定还。”
7
我猛然醒过来，天刚亮。
刚才的梦太过奇妙，那大成的一瞬，我突然深切体会了什么叫“醍醐灌顶”，梦中人的脑中闪过很多画面，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但是一醒来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和林月约在一家烧烤酒吧吃饭，回忆从前，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我看着林月说：“你还记得你问我的第一个问题吗？”
“什么？”林月微笑着，手里拿着一块巧克力，这么些年了，她的模样似乎没有太多改变。
“我为什么喜欢你？”
“少来。”林月白了我一眼，脸上故作愠怒，“我可结婚了，别再提这些，尊重一下。”
“哈哈哈，你还以为自己多有魅力，我昨天知道为啥了。”我嗤了一声，借着酒劲说道。
“为啥？”
“因为我上辈子欠你的。”我拿起酒杯看了看，转了转，一仰头，干了。“真的，就欠三年，我还了。”
“谢谢。”林月看着我，拿起杯子跟我的空杯一碰，也仰头干掉，“青春有你，真好。”
番外篇
一千多年前，仙山上。
我坐在晴川的床榻前。感应到她大限将至，我今日踏穿虚空而来。
“老掌门和锦云都好吗？”她靠坐在被子上，脸色发暗，但是一双眼睛闪亮亮的。
那年看到锦云连破四关，掌门心念大动，把大位传给晴川，开始潜心修炼，终于在二十年前和锦云双双破关，成就地仙。
晴川，或者说现掌门，这几十年来兢兢业业，把仙门治理得井井有条，在册修士有了几百人，虽然再没有大成仙人，但有成就者也有六十余个。一派欣欣向荣之象，一时兴盛无两。
“他们在外界修炼，其实是在休息。说是四百年后现世。”
锦云跟我说不用找她，一千年后她会找我。其实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大成的时候，有个人正好梦到我，我察觉到他的一段记忆，锦云后世会是他一个伴侣。她跟我说因为我大成的时候撩过她，所以她要撩我一回，还此因果。还要报我助她连破四关的恩情，尤其是情关，一定要跟我有一场情缘。
“你来看我，我知道是因为你心里有愧。”晴川缓缓地说着，“其实你不必感到愧疚，我是在还你的情分。”
“什么情分？”我一头雾水。
“那年去你镇上，见到你之前的夜里，我做了一场梦。”晴川微笑起来，眼神迷离，开始回忆。
“我梦见我跟你在千年以后，一起在学宫学习，你追求我，待我很好，但我后来接受了别人。”晴川收回眼神，把头转向我，“虽然没在一起，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我欠你的，我想还给你。”
她顿了顿，继续说着，“我一生未勘破情关，可我不悔。”
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
晴川拉住我的手，挺起身子，郑重道，“三年。还你三年，两不相欠。”
我突然感到一阵酸楚，起心动念，决定千年后分身历经凡尘。
缘，还也罢，不还也罢，皆是缘。无始无终，不起不灭。
